第123章(1 / 1)

她说,陈丽,你今天可太丑了。

我不怪她。比起她来,我可能确实有点丑。她很爱穿旗袍,连下摆都会自己改良,开到膝盖以上,大红嘴唇涂得棱角分明,再踩上个黑色高跟鞋,走起路来那叫一个婀娜。别人开她玩笑,她也不管,只会笑别人土老帽。

她没跟我多废话,直接用她那冰凉的手揪过我的脸,拿出口红就往我嘴上抹。口红的质地和她衣柜里的丝绒裙子一模一样,味道像巧克力。我忍不住舔了一下,被她拍了一下后脑勺。她说,这样就很好,注意形象。她还说,你长得一般,要好好收拾自己,以后才能找到靠谱的男人。

到我刚上初一的时候,她把钱都花光了,饮品店的生意也每况愈下,她喝多了酒,哭着跟我说,其实我是个香港富商的私生女,那男人不道德,说要和她结婚,但等她生下我之后,只给了一笔钱打发了她。她的家人因为这个事,也不再和她往来,她只好搬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鬼地方。

你也在社会上混了这么久,能听出来蹊跷吧。她一定只是怕丢脸,才说那抛弃她的男人是什么“富商”。真的挺好笑的,想麻雀变凤凰,最后几乎什么也没拿到。

那个时候我就明白了,我可千万不能和她一样。

我知道自己不是读书的料子,也不是天生的大美女。要是我长得跟你一样,那我肯定什么都不用愁,但就像我妈说的,我长得一般她简直对这个事太上心了,我在家的时候她不让我看书,说要是我戴了眼镜只会更丑。我很早就开始钻研打扮,怎么把我那枯草般的头发打理出气质。好在我母亲有很多现成的工具。我每天要擦上一层薄薄的粉,涂个唇釉,必须卷好头发才能出门。不过那玩意儿确实太难用了,我最开始不会使,老是烫到手。为了遮那些疤,就算是大夏天,我也总得披个外套出门。像我这样的人,要有策略、有路径,不能太贪心,如果条件比别人差,那动作就得比别人快。

所以,和你想的不一样。我是主动出击,找上秦儒的。

秦儒长得好看,身高不错,待人温柔,虽然学习成绩一般,但是家世背景在镇上算是很可以的了。当时我觉得他脑子也挺单纯,我只是稍作暗示,假装不经意地在他面前晃悠,他便喜欢上了我。他跟我表白,我说我和别的女孩不一样,如果你和我在一起,就必须和我结婚。他说当然,我一定会和你结婚。

听上去很好笑是吧?但初中的我觉得,自己成功了。我为自己赢得一张美好未来入场券。所以当他说要发生关系,我答应了。当他说要拍照记录,我答应了。当他说从诊所里搞到了一些很不错的药粉,他在做实验,要我试着喝点,我也答应了。当时我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或者我努力不让自己觉得有任何东西不对。

直到他说要和我分开。

真是幽默,我第一时间想起来的是我妈那张脸。我当时以为他就是我的全世界,而我不能和我妈一个下场。我已经为他付出了一切,我还能怎么办?我恳求他,只要不离开我,我什么事情都可以做。他本来还拒绝呢,后来想了想,答应了我,说以后他做什么,我都不要声张。

但我没想到那件事和你有关。

其实你猜错了不少事情。我没有往你的柠檬茶里下药。那天,在我看到他带着你走进店里时,我第一时间就从后门逃跑了。

为什么?因为我不想看见他对你笑。就这么简单。

后来的事,是我看见照片才知道的。你的照片和我的照片放在了一起。当时我甚至无暇顾及自己的照片为什么会被印出来。我只感受到妒忌,我甚至不想再看它们一眼。我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为什么他有了我,却还想要占有你。

于是我去质问他,可能他误会了我的意思,他让我闭嘴。他开始威胁我,说要是我不顺他的意,他就把照片外传,告诉所有人我是个贱货,然后就永远没有人会要我。就算我去找警察也没用,他是未成年,和我甚至是恋爱关系,没犯多大事。反倒是若我把这件事说出去,镇上的风言风语足以判我死刑,我这辈子别想嫁个好人家。

我能怎么办?如果换作是你,你难道就能想到解决方案吗?

那个时候我已经顾及不了别人了。对我来说,时间过得简直太慢了。我觉得我是个忍耐力很高的人。对女人来说,忍耐是一种美德。总算大家都毕业了,秦儒也离开了这儿。我以为事情会慢慢向好,然而因为他家欠下高利贷的事,他又回来了。

你知道吗,在我看来,那个时候你已经成功逃出去了,毕竟你考上了大学,去了个很远的地方。但我没有。我能怎么逃呢?我只能在自己跃入的漩涡里越陷越深。他回来后心情不好,开始让我做更过分的事。我不想赘述,因为这些事跟你也没关系。

不过,我已经不想再忍了。因为我发现,有一个让他从我眼前消失的机会。

你想啊,秦儒一个高中文凭,能怎么搞钱?肯定是做了一些见不得光的勾当。我当时也是旁敲侧击、收集线索,终于搞明白了。他在镇上偷偷卖精神类的处方药,给那些社会人士,甚至顾客还有未成年。我还总是听到他打电话要钱,似乎是陈朗以前欠下他一笔巨款。当时我以为陈朗也是在找他买药。毕竟在中学的时候,秦儒就告诉过我,陈朗头脑特别灵活,给了他不少启发。他还说,他这哥们儿没有爹,所以跟他爸特别好。男人的友谊可真简单。

但他还挺谨慎,没有留下什么纸面上的证据。我也不能没掌握清楚就去报警,万一没成功,他意识到是我做的,那后果我可承受不起。

所以我决定,开始跟踪他,并且用手机录下视频。要做到万无一失。

那时已经到了韶庆的雨季,但那天的雨尤其大。满街满巷都是积水,我妈一直唠叨着,再这样下去会淹到我们后厨,喊我在店里帮忙把货搬上楼。那会耽误很多时间。不知道你会不会有那种感觉,当你发现事情可能有转机的时候,不管曾经再怎么能忍,也会丧失所有耐心。我索性偷偷把门口的那个井盖给挪开了,反正它本来就有点松动,等这场雨下完,我再挪回去就行。然后我就按前几天的行程,在诊所门口蹲点,跟着秦儒,看能不能拍到些什么。

在发现和秦儒碰头的人是陈朗时,我还挺惊讶的。陈朗还是风度翩翩,背着个相机,非常文艺范儿。他们约在附近的那个小饭店里,陈朗塞给了秦儒一个大信封。秦儒看上去挺高兴的,一直说他哥们之后会有出息,钓上了富家女,事业也会特别顺利,以后可千万别忘了他,别忘了他们共同的过去。陈朗一直在和他碰杯,脸上露出那种特别平静的笑容。秦儒很快就喝多了。陈朗撑起伞来,似乎要送他回诊所。

我以为陈朗是要在那头和秦儒私下交易,所以也偷偷跟了上去。不过,那天的雨可真太大了,看到他们走到饮品店时,我都撑不住了,想直接回家。但我跟你说过,我的忍耐力特别强,而且那一带我轻车熟路。所以我一直保持好距离,习惯性地拿手机录着。我不知道什么才能称之为证据,只能倾尽所能地把一切都拍下来,就像当时秦儒对我做的一样。

然后我好像看到了一束小型闪电,在我的面前炸开。

陈朗用那台相机砸了秦儒的后脑勺,紧接着,秦儒从马路上消失了。他掉进了我亲手搬开的井盖里。

陈朗好像回头看了一眼,我立刻躲回了巷子,手还一直在抖,并且特别想吐。等回到房间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已经被我拍了下来。

我等了一天。第二天,我从我妈嘴里听到了秦儒的死讯。我说我不舒服,要去洗手间。然后我把水龙头拧到了最大。

那是我笑得最疯的一次,连水流的声音也掩盖不住,我出去的时候我妈还担心我,她以为那狼嚎般的声音是我在痛哭流涕呢。

我做事还是很缜密的。等风头一过,我就以收拾遗物的名义,把秦儒电脑里留下的那些照片和视频的数码记录都给清空了。他藏好的那些照片,我也都全部拿走,关于我的,我全都找了个地方烧了。冷饮店的监控视频本来就是坏的。除了我手机里的录像,没有任何证据能表明秦儒是被害的。这得多亏了那天的大雨。

如果没有我,陈朗一定就是完美犯罪了吧。

我从来没想过要把这段录像提供出来,也没有告诉过任何人。首先我得自我保护,毕竟是我挪开的井盖,我想那说不定也算间接杀人吧。并且,好不容易秦儒被判定成意外坠亡,要是我去多此一举,我自己的事情被顺带着捅穿了怎么办?我也得保护他。不管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都是老天派来的救星,帮我解决了这个最大的麻烦。

即便有我的录像,这也必须是一个完美犯罪。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参加秦儒的葬礼,所以带上了你的那些照片。也许是因为我想告诉你,别在那装唯一受害者了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承受了什么。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我只能告诉你。我没有办法对任何其他人开口。我当时天真地认为,我们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彼此都会心照不宣、守口如瓶。我以为你会明白,可你看到那些照片的时候,却像是被击溃了一样。我不知道为什么你看上去要那么挫败,那么痛苦。明明束缚我们的东西已经死了。

但无所谓,你怎么样都无所谓。毕竟,我自由了。

只是,自由的感觉对我来说很奇怪。我一直盼望自由,但当它真的到来时,我竟不知所措。你记得镇上工厂门口那只狗吗,被揍得腿都瘸了那只?工厂倒闭后,不知道谁给它松了绑,它却还继续在那里呆着,直到饿死。我本来以为是它笨,后来才明白它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去哪。我就像那条狗,在秦儒死后,成日无所事事,什么都没有,什么都做不了。

但我总得抓住点什么东西。我开始放纵。每到夜晚,我便去酒吧,不停喝酒、跳舞,寻找新的人。我想,如果我再堕落一点,或许那些记忆就会彻底从我身上剥落。我试着把自己当成某种廉价的礼物送出去。只要有人对我表现出足够的兴趣,足够的执着,我就愿意回馈点什么。毕竟,我早就已经是这样的人了。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曾经经历过什么,不可能有人接受。我不知道什么是爱,也不知道仅凭自己能做什么。但没关系,之前那些折磨我都熬过来了,我想,以后应该不会有更痛苦的事情了。

那时我还不懂,受过折磨的人,只会受更多的折磨。

我重新遇到了杜德丰,我的学弟,你的同学。他主动追求的我。他说在中学的时候他就仰慕我,一直以来把我视作女神。我重新评估了一下他,发现他虽然比较羞涩,有点油腻,但也算是个绩优股。家境不错,情感史简单,舍得花钱。他追求我的方式笨拙得可笑。他会在深夜的酒吧门口等我三小时,只为递来一碗撒了桂花的姜撞奶;他会带我去购物,我看上的东西他都刷卡买单;不管我去哪,他都车接车送,并说未来丝毫不需要我操心。

验孕棒浮现两道红杠那天,我按下马桶冲水的按钮,水流卷起漩涡。可能是我有点恍惚,但它真的很像那晚我亲手挪开井盖后,争相翻涌进井底的水流。

我们几乎算是闪婚。婚礼那日,我不顾化妆师的劝阻,涂了大红色的口红。杜德丰的家人们对此不甚满意,觉得过于张扬,但他本人没有任何意见。他抖着手为我戴上戒指。我哭了,眼泪划过嘴角,依旧是巧克力的味道。

我本以为,我的故事会像童话一样,公主历经苦难后,终于赢得幸福的人生。但意外还是出现了。

就是你。

我猜你应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你还是跟之前一模一样,毫无变化。你完全不会顾及其它人,仿佛全天下只有你一个人最可怜。你难道就不会想到吗?突然在网上曝光秦儒和陈朗的事情,会让我的生活再次崩塌!

起初,杜德丰只是偶尔在话语间试探,他问我以前的生活,问我和秦儒的关系,问我当年是不是也被拍了照片,是不是也被陈朗侮辱过。我含糊其辞,尽量避开这个话题。他表面上没有再问,依旧像往常一样温柔地对待我。可在冉冉出生后,他开始变了。

他越来越觉得,这孩子不像他,而是像秦儒。他变得焦躁、易怒,完全不听我的解释。每次争吵时,他都会推搡我,摔东西,有一次,他一拳砸在墙上,指骨都渗出了血。我站在原地不敢动,心里却松了口气至少他没有把这拳头落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