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那是城主?自创的曲目。”青衣女?郎掩唇轻笑,“这世上也唯有城主?,能唱这一曲《琉璃传》。”

她话音刚落,幕布便再次拉开?,青衣女?郎连忙收声,将视线投注过去。序幕结束后,幕布便换了一个场景,大雪纷飞,伴山古寺,一个穿着单薄衣裳的老?旦登上戏台,抱着一个襁褓。她在鹅绒大雪中哭诉着苍天?的不公,用?一段唱词来讲述了王国的毁灭,远嫁他乡的和亲公主?为?了保住腹中的胎儿不惜落发为?尼,偷偷诞下孩子后便让奶娘将之远远送走。苦熬骨肉分离之痛,只为?保住孩子的性命。

公主?为?这女?童取名为?“琉璃”,取自《药师琉璃光本愿经》中“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

净无瑕秽”之意。

奶娘离开?了公主?所在的穷苦寺庙,带着最后的盘缠去寻公主?的旧友,求她为?公主?的骨肉寻一祥和的人家,让这名为?“琉璃”的女?童过上安乐的生?活。公主?的旧友得知公主?的遭遇,与奶娘抱头痛哭,她告诉奶娘,自己与夫君多年?无嗣,但感情甚笃,他们愿意将公主?的孩子视为?己出,不告诉她真实的身份,如公主?所愿,让这孩子度过平静的一生?。

奶娘本就年?事已?高,跋山涉水重?回故地,完成公主?的心愿后便一病不起,没过多久便溘然长逝。琉璃的养母遵守约定,对琉璃视如己出,因此童年?时?,琉璃度过了一段堪称无忧无虑的日子。因为?脾气温和的养母养父的娇惯,琉璃甚至有些娇气以及任性。

一个好的故事,总是要欲扬先抑。

《琉璃传》并没有像一些接底层人物的遭遇从而批判社会的故事一样从头苦到尾。创作这戏剧的人对整个背景的塑造都很“淡”,无论是爱子深切的公主?还是忠心耿耿的奶娘,温柔亲切的养父母还是穷凶恶极的反角,在他的故事中都是轻描淡写的一笔。

在他笔下,能被他耗尽笔墨、极尽爱怜去描写的人物唯有“琉璃”一角儿。

等到十二岁的琉璃登场之时?,宋从心总算知道?为?什么“唯有城主?能唱这一曲”了。

扎着双丫髻跳上台来的少女?面目稚嫩,玲珑可爱。楚夭见了却突然“嘶”了一声,忍不住凑到宋从心耳边道?:“这年?头当正旦还得学缩骨功了吗?”

宋从心心想,这算什么,“琉璃”序幕时?登场的那步法在天?书的标注里是至少“地阶”的身法呢。

再次登场的“琉璃”这回唱的是花旦,他将一个古灵精怪、调皮可爱的少女?形象诠释得活灵活现?。其中,戏曲还添加了许多令人哑然失笑的片段与细节,比如这个生?来美丽的女?孩总是喜欢照镜子,在被养父母调侃时?总是理?直气壮地反驳“天?生?丽质难自弃,自晦莫如负天?资”;被邻家的男孩欺负时?以智相斗,令他当众出丑;第一天?去上私塾回来时?噘着嘴,养母问“今天?先生?说了什么”,琉璃扁着嘴说“先生?说不要哭”……

那时?的一切都是很好很好的,但显然,这些美好最终都是为?了摔碎给观众看的。

琉璃十二岁那年?,大旱,饥荒,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席卷了城池。在这场“昼死人,莫问数;夜死人,不敢哭”的人间惨剧中,琉璃家破人亡,她拿着养母临终前给她的生?母的信物,一路颠沛流离。行走在这满目疮痍的乱世,她四处流浪时?,饿极的灾民想把她丢进锅里煮成一锅烂肉。在生?死一线的刹那,被难民摁在水中险些窒息琉璃,看见水中浮现?出了“另一个自己”。

当身着“青衣”的琉璃和身着“花衫”的琉璃手牵着手站在戏台上时?,底下的观众不由得发出了一声惊呼。这并不是没有预兆的,先前的每一处戏目中,琉璃出现?的地方都会有一面镜子,镜子中的琉璃一直都身穿青衣。但当时?人们只以为?这是琉璃“爱美”的天?性,没去思考其中的深意。

青衣琉璃比花旦琉璃更?为?狠辣,“她”将花旦琉璃拽入了水中,趁着难民下河寻找琉璃时?,用?水草将其绊倒,用?石头将其砸晕、淹死。而后“她”又?回到那些讨论着如何把琉璃吃掉的难民棚里,借他们煮水准备烹她的火种点燃了草棚,设下陷阱让这些饿得跑不动路的难民全部烧死在火海里。在那之后,青衣琉璃便带着花旦琉璃四处奔波,“她”只在琉璃遇到危险时?出现?,就像一个沉默寡言的影子。

不明真相的观众只会觉得那是两个长相相似的小女?孩在对戏,但对宋从心而言,她只能靠不停喝茶来缓解跳动的眉心。

……宋从心觉得,她可能真的无法理?解这些大能。莫非对方苦心修炼至此,就是为?了能分神出来同时?唱花旦和青衣吗?

就在这时?,被青衣琉璃拽着的花旦琉璃似乎感觉到了宋从心的心中所想,他抬起头,看向她们所在的方向。

隔着灯火的距离,宋从心脸上的易容未卸,可那人却好似发现?了她一般,突然对宋从心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宋从心:“……”

第107章 【第24章】掌教首席 《琉璃传》落幕……

《琉璃传》的后半部分可谓是急转直下, 各种惊心动魄的打戏辅以阴谋诡计,看得?人?目不暇接。

两个?半大的孩子, 想要?在乱世中活下去注定是不容易的。青衣琉璃与花旦琉璃遭遇了人?贩,这一回,孩童的力量与智慧在绝对的权势下脆弱得?不堪一击。琉璃落入了一个?名为“红楼”的魔窟,这个?魔窟明面上?经营着接待达官贵人?的青楼楚馆,实?际上?私底下还干着谍报与血色的营生。

也就在这一段,青衣琉璃与花旦琉璃爆发了剧烈的争执。青衣琉璃执意?要?带花旦琉璃走,花旦琉璃却不愿,这个?任性而又娇惯的少女早已受够了朝不保夕、命如?浮萍的生活。哪怕眼前铺陈的是一条烈火烹油的血色花路,她也想要?。她告诉青衣琉璃, 她要?成为花魁,成为人?上?人?, 她不愿再吃苦受累,不再想去追逐那渺茫而又遥远的身世。她只要?自?己能过得?好,旁地别的,她不在乎。

琉璃是一个?让人?爱不起来的孩子。

难得?的是,写下这出?戏剧的人?也并没有想要?掩盖以及美化琉璃形象的想法。他并没有为琉璃的遭遇赋予任何的苦衷, 就仿佛那些身不由己的苦难都是人?生原有的因?果。相反,他更多地描写琉璃的自?私任性、骄傲刻薄, 她漂亮而又明媚, 却与“琉璃”之名如?有天堑之隔。

劝不回一意?孤行的花旦琉璃,青衣琉璃便转头去寻了红楼的楼主,青衣接受了红楼暗面的工作, 而那看似光鲜亮丽实?则暗藏刀光剑影的谍报工作则被花旦琉璃接手。戏台上?,众人?可以看见整个?场景被划分为鲜明的两半,一边是夜色暗沉、血光氤氲的浮屠炼狱;一边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明媚花路。白天, 花旦琉璃用美貌与才情周旋于权贵之间,夜晚,青衣琉璃的刀上?便会滴落不知谁人?的鲜血。

“她们”相依相伴,互相依存,却又因?为思想与欲求的不同而彼此厌憎。

“她们”的骄傲与固执,也只对着自?己唯一的半身。

这一段的戏曲并不以言语来进行讲述,花旦与青衣同时选择了舞蹈来诠释自?己的生命。花旦琉璃跳的是难度极高?的水袖舞,水袖舞讲究身韵合一,因?为绫罗柔软且长,挥出?去便难以收回,想要?令其吻合乐曲的节拍与调子,那必然需要?有火候十足的功夫。花旦踩在巨大的花鼓上?,脚踏着舞曲的节拍,“她”旋身起舞,时而翩然如?横江掠水的白鹭,时而如?春风迎阳的飘絮。“她”的舞姿轻盈,踏着鼓点的步子却很有力量。

与鼓点的“咚”声相互辉映的,是长剑出?鞘时的铿锵之声。

想要?以肢体动作去“讲”故事?是很难的,因?为并不是所有人?都拥有欣赏舞蹈的眼界与心境。缺乏表现力的舞蹈便会沦为只有舞者自?己才能懂的曲高?和寡,更别提要?从中表现出?

深刻的内涵和故事?性。青衣选择的是剑器舞,剑器舞是力与美的结合,介于舞与武之间。为了表演的观赏性,长剑的柄处系了一段染血的白绸。舞剑打令并非易事?,并不是剑术好就能跳剑器舞,同样,不是跳舞跳得?好就能行剑器。

剑乃利器,持剑便是为了伤人?,伤人?总不会显得?很美。但?这一点,台上?的青衣却做到了。

蔓延溢散的杀气如?穿堂而过的冷风,冻得?四周围聚过来的凡人?禁不住摩挲了一下自?己的手臂。宋从心和梵缘浅这等?修为的则是惊栗,都忍不住瞥了一眼雅间包厢内摇曳不停的烛火。台上?舞剑之人?进退回旋之间已经令人?捕捉不到剑势,拂动的血绸与清影之间,耳畔能捕捉到的只有雷霆惊蛰之声,眼前所见只有道道雪亮的白芒。外行人?可能也就看个?热闹,觉得?这剑耍得?挺好,但?身为内行人?的宋从心,坐在包厢内简直满头冷汗。

戏台上?的灯光明灭不定,观众只以为今夜风大,但?宋从心却知道,那分明是台上?人?隔着一层薄薄的纸,一次又一次地斩灭灯笼中的火光。

就好像调皮的孩童漫不经心地拨弄花蕊一般,到底要?多么?柔软多么?细腻的剑气,才能透过纸张将火焰切裂,却又不让它彻底地熄掉?

【宿主目睹明月楼柔技《朝露》、《岁夕》、《迟暮》、《若寄》,宿主心境提升,可领悟“红尘”之真意?。】

【宿主目睹明月楼剑法《枯槁》、《徘徊》、《斑驳》、《参商》,宿主心境提升,可领悟“痴绝”之真意。】

【宿主对软兵器的感悟上升,对至柔之道的感悟上?升。】

“不了不了!消受不起啊!”宋从心忍不住在识海中尖叫。她一修行中正之道的道家弟子,没事悟什么痴绝之道?

虽然被青衣的剑意?惊动了一瞬,但?很快,宋从心又沉浸在了这出?别出?心裁的戏曲中。

她修习剑道,也修习音律之道,虽然她所行之路与台上?人?的路背道而驰,但?正是因?为她骨子里喜爱这种艺术,所以才能如?此坚持。

鼓点越发急促,乐曲越发激昂。当琴弦紧绷到某个欲裂的临界点时,青衣反手掷出?了自?己手中的长剑,花旦猛然折腰,甩出的水袖卷住了灯盏。

“砰”的一声巨响,琉璃灯盏与长剑在场中相撞,激出?大片的火花。

飞溅而出?的灯油点燃了戏台中央的布景,熊熊燃烧的大火中,青衣与花旦隔着咫尺之距,沉默相望。

“镜中看花,水中观月,恰如?你我?命途双生。”

“你道人?生若寄万古尘,又怎知我?甘饴蜉蝣溯水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