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上死命搓着大滩大滩的血迹,眼睛被泪淹的看不清楚了,甩起胳膊一抹脸,又下了狠劲搓洗,恶露本就难洗,过了这些天血液早已凝固干结,任你冷水热水打多少肥皂,洗下多少血水来,也再难洗去淡红颜色,小陆站在池边泄气皮球似的“呵!呵!”抽泣,总师那么瘦的人,怎么经得住这样亏耗,难怪她一天三次不落地送汤送水,却不见总师气色好转。
今天送汤晚了一小时,周鸿钰正与裴温捧着笔记本绕着潜艇的传送木桩说话,看见小陆自己一个人挎着篮子气冲冲朝这边来了,瞥他二人一眼就往办公室里冲,周鸿钰只好牵着裴温跟在后头。
“小陆今天怎么了呀?”裴温也知她这段时间来回跑,家里大大小小都是这个姑娘顶着,太过辛苦了些疚。
小陆仰着头转过身,不让自己看见总师没有血色的脸,又努力忘记那些怎样都洗不干净的小裤,听见总师半是讨饶半是歉疚的问话,差点又要掉眼泪。
裴温看他不吱声,尴尬地抱着饭盒,周鸿钰也不知小陆今天是怎么了,或许是他们总不在家,儿子没有乖乖听话了,“珺儿呢?怎么没跟你来?他吃过没?”
周鸿钰看这姑娘眼睛通红通红的,像是哭过了,心里提起一根绳来,玩笑的语气变得有些严肃,“是不是…珺儿在家调皮了”
“哼,小宝乖着呢!“小陆立刻扭头反驳他,看见裴总师手指抠着饭盒盖,日头照在半边脸上,浮金面色更显得人苍白虚弱了,裴温也没弄明白这姑娘是怎么了,气冲冲地叫他都不大敢说话了,只是背着光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小陆坐在两位总师面前憋着不吭声,忽然一抬手胳膊横在眼前呜呜哭起来。
裴温和周鸿钰吓一跳,赶紧起来扶她,找手巾给他擦眼泪,不知道到底受了什么委屈,哭的这样悲恸,
“怎么了?怎么了呀?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啊?“
这姑娘来他家这么久,当初珺儿过一周岁时,周鸿钰和裴温商量让她和苓香回北京去,苓香倒是乖乖走了,就是这个憨姑娘说什么也不肯离开,这么些年一直悉心照顾他们一家三口的衣食起居,在周鸿钰和裴温心里,早就把小陆当作家里人,当作某种意义上的亲人,甚至裴温曾经跟周鸿钰很认真地说过,以后这丫头嫁了人,咱们得为她准备一份礼,给她当嫁妆。现在这姑娘哭的脸红鼻子肿的,让他二人有一种自家孩子受委屈时的慌乱。
小陆掰着自己的手捂住眼睛,摇头呜咽,接过手巾胡乱擦了两把,发烫的双眼将手上的毛巾氲出熟悉的淡淡皂香,
“呜~没人欺负…呜!”
她自己在椅子上哭的宽阔身板一抽一抽的,忽然问,“总师什么时候回家?“
周鸿钰和裴温也不知道他这个总师叫的是谁,但那双泪眼直勾勾盯住裴温,叫裴温背上出汗总觉得心虚,“快了吧~下了水,我们就回了。“
小陆攥着毛巾,“您说话算话!“
“嗯“
第八十一章
明天就是整个和潜艇研发团队迎接祖国检验的时候,裴温和周鸿钰已经两天没合眼。四万五千张施工图纸,技术文件,七千多张整体设计图纸,四万六千个零部件,一千三百种材料点兵点将似的在脑子里一遍遍重头核验,甚至每一处螺丝钉都为其设想了预备方案,以确保下水过程中出现任何意外,都应当,必须在他们的考虑之中。
整个厂里气氛前所未有的紧张凝重,所有工人和厂员都在各自的岗位上做最后把关,舱室设备的安装,主机的轴系预装,管路系统的预样管,电气设备的电缆配套,配套仪表也在凌晨破晓时分进行了最后的预调。
终于,全国人民翘首以盼的日子来到了。
1970年三月八日,舷号“001”的“01”首艇,我国第一艘鱼雷攻击型和潜艇下水了。
一大早,由200多名工程师和技术工人组成的“突击队”,就集结在和潜艇出发的第一个“驿站”,即数百米长、数十米宽的大跨车间里。
初春晨光柔和,天空一碧如洗,往日凛冽的寒风也消停下来,和潜艇巨大的钢铁之躯像一头巨型灰鲸静静地横卧在苍穹之下。巍峨伟岸的艇体在今日披红花戴红绸,像是在蓝黑山脊上种满大红牡丹花。
在这庞然大物的衬托下,突击队的队员们一个个就像童话中袖珍国的小矮人。主席的巨幅画像悬挂在潜艇指挥台正上方,指挥台围壳上表示舷号的“001”三个巨大白色数字分外醒目,不仅彰显我国和武器力量的崛起,也预示着自“001“为开端,我国自主研发的后续艇型也将逐渐登场。艇首披挂一簇巨大的绸缎红花,象征“八一”的八面红旗在水平舵上一字排开。乌泱乌泱的观礼人群中,大批工人手中挥舞着主席语录的“红宝书”振臂高呼,船台场面蔚为壮观,气冲云霄。
此时大跨车间里的氛围却前所未有的严肃与紧张,和潜艇下水,远远不是厂员们起初设想的那样简单,只要铺设两道倾斜的铁轨,然后用斧头砍断系船的缆绳,垫着圆木的船体沿着斜坡滑去下去冲起巨大的浪花就大功告成了。一艘万吨级的舰艇下水,要远远比操控一艘普通的轮船下水艰难得多,复杂得多。裴温和船厂厂长带着技术人员足足折腾了一个月,才敲定了“起艇上浮箱起浮”三步走的下水方案。
几个小时过去,宽敞的大跨车间里寂静非常,所有的人都屏息凝神地期待着下达命令的铃声。
“叮叮叮“的声音准时敲响,深蓝色钢铁巨鲸被水平地缓缓托起,抬架小车丛林密布般举起的千斤顶,就像全厂一万多双大力士的手!
“好!”指挥员一声令下按下电钮,“前进!前进!” 艇体缓缓移动,几十台抬架车“手拉着手”,阵容严整,气势磅礴。裴温在基地的中控室里紧紧盯着缓慢向前延伸的巨大艇体,站在高处看去,庞大艇体下的千斤顶微小得叫人心惊。
在全场员工面前,裴温总是鼓励大家要有信心,既然做好了充足的准备,我们应当相信自己努力的成果,但在周鸿钰面前,他不止一次地提过有关艇体入水时可能会出现的各种意想不到的情况。周鸿钰每次都把他提出的“稀奇古怪”的设想写在笔记本上,并在饭前饭后与他商量对策。
在和潜艇内部的操控人员报告一切正常后,指挥员又一按电纽,命令 “继续前进!”
就在此时,巨大的“噔!”一声几乎响彻整个车间,设想过无数次的裴温一下子就反应到,很可能是锰钢铁轨断了!
周鸿钰猛地从他身边的椅子上弹起来,“我去看看!你在这里!”
裴温透过玻璃往外看,巨大的和潜艇和所有的桁架都搁浅在轨道上了,一群工人正围拢在轨道边,周鸿钰和指挥员已经开始指挥抢修。
钱言涛摘了帽子跑进来,“老师!是铁轨被压断了,周总师和王厂长已经带人维修,他们说大约要一小时!”
“好!”
裴温没想到他和周鸿钰不经意提过的事故竟真的发生,不禁想起一整个笔记本的“设想“,不自觉出了一手冷汗。
大约只用了四十分钟,艇体就再次被缓慢地推进,每前进一步,裴温的心都跟着紧缩,尽管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做得那样充分,但他还是感觉到举步维艰,如履薄冰。
3个小时,艇体总共前进了100米。6个小时,艇体总共才前进了300米。
终于,两扇远比城墙还要高大的大跨铁栅栏门打开了,第一艘攻击型鱼雷和潜艇威风凛凛地出现在船台上、出现在阳光下、出现于世界面前,准备迎接祖国和人民的检阅。
优美流畅的水滴型潜艇艇首正中央,戴着一朵特大红花,在阳光直射下就像红牡丹那样骄艳。两根粗壮的红绸带缠着彩旗挂在它与艇架的塔楼之间。
和潜艇就要靠近港口的时,付国荣艇长再也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眼含热泪向海军副司令员大声报告,“和潜艇最大自给力试验成功,请您检阅!”
蓝鲸继续向船台伸出,逐渐下沉的太阳丝毫不减人群的激动与兴奋。观礼的人们只看见船体越来越长,好像没有尽头,“和潜艇前移到位了!”人群中有一位小伙子喊叫。
中控室里,裴温和周鸿钰一直不曾坐下,这几天挑灯熬夜时腿心的冰冷与麻木早已被他抛诸脑后,两人包括其他所有在场的工程师都屏住呼吸盯着船坞,在这最后一道关键程序,裴温没有顾忌地当着许多同事的面牵住周鸿钰的手,宽大实验服袖子的遮掩下,两只汗津津的手十指相扣,彼此交换着熟悉的并不热烈的体温。
看着被平稳移到船坞浮箱上的艇体,裴温扶了扶话筒,“大家不要怕!根据七院及总体所专家的测定结果,目前,舱内各种口径的钢管、波纹管变形超限只有很小几毫米,艇体总体变形程度均在正常值范围内!”
潜艇下水的最后一步已然启动,浮箱彻底脱钩。忽然震天动地欢呼声响起,
“和潜艇浮起来了!浮起来了!”
上万员工极度紧绷的精神在这一刻终于有片刻松懈,厂里厂外的员工家属老老少少情绪高涨,奔走相告,夜幕笼罩下的船坞激吼声一浪高过一浪……
第八十二章
参加首制艇下水的人渐渐散去拥进食堂,今晚领导特别吩咐了食堂开夜餐,久违到快要忘记的五花肉炒豆角的味道早早就从大烟囱飘得老远撩拨人心,还有特地从北京运来的好烟好酒作庆祝,邵助理临走时笑嘻嘻地朝大伙招手,“庆功宴在后头呢!说是请大家伙去北京饭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