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妈妈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了,周政委催促他,“你看着火,我上街去打点牛奶。”
周妈妈来不及问怎么回事,心里知道恐怕是元瑥又病了,也就放下包去看锅。周政委一股脑儿地全告诉他,又问,“家里有多少钱?”
周妈妈忽而处在强烈的不可置信中,周政委晃她两下,重复问,“家里有多少现钱?医生说有七个月了,万一生下来还有口气…取点钱来准备着吧。”
周鸿钰换好衣服就回来了。裴温缺席,研究所的早会仍旧照常开始,图纸和发射章程已经比各部门主任委员先一步到达,早早在桌上摞好了。
他和周鸿钰的位置是很特殊的,既要解决自己组内的专业问题,又要负责发射部门的运转不卡壳,又要负责人才调选,知人善任,因此需要花很多旁的精力。
裴温用了口服催产药,羊水虽一直在流失,但胎产式胎方位尚可,这是好事,医生叫他尽量卧床,遵循自然产程。
他饱眠恢复一些精气神后,又不得不分出很多去应付两个小家伙。撕裂痛已经远远超过频发的收缩痛,然而先兆临产的阵痛却不会就此放过他。但负责汇报工作的人来时,他还是叫周鸿钰将他搀扶至一楼的会议室,那里是他熟悉的阵地。
同事往来绝大多数是工作上的事,技术方面的事,偶尔有人员升迁变动的紧急决策需要和他商量。裴温精神好一些后便觉察出这阵痛的厉害来,额头一直在出汗,他回的话不多,但确是决定性的,因此无论如何也得撑住。周鸿钰则与他错开,下午一点到三点原定是他接待同事下属的时间,主要是一些中级干部和院系主任,商讨人才去留和原料工厂建设问题。
中午午饭那一阵,两个孩子被周鸿钰劝着早早吃过午饭去午睡,裴温腹痛得很厉害,像有巨石卡在骨盆当中一般,小腹腿心沉坠酸楚,分腿坐在床边动弹不得。周鸿钰洗干净手摸了摸,确实有些饱满,知道孩子进了产道,抱着裴温将他慢慢挪动着靠在自己身上半躺着,用医生教授的手法帮他按摩放松盆底肌肉,叫他阵痛来时好使力。
腹中胎儿恐怕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要人命般一刻不停以期诞生搏得一线生机。周鸿钰很难得地推迟会议时间,叫秘书将紧急的事单独报给他。
裴温又渐渐发起热来,人很不舒服,意识模糊中一直在翻身,似在躲避腹中疼痛,昏了又醒。医生很关注他的体温,频繁地测量,看见验血结果后立刻给他吃了退烧药。
裴温还没有完全清醒,却一直推拒为他按揉催产的手,周鸿钰态度很强硬,那力道恨不得要将孩子硬生生从产道掏拽出来。
“再有两天…再有两天,就满28周,不是说,七活八不活吗…”
周鸿钰沉默着,心道,你不舍得,我就舍得吗?可我也舍不得你啊。无论是两天还是两周,都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但裴温还在坚持,仍在为他们的孩子做挣扎,周鸿钰又想起师兄骂他的话,是了,裴温所遭受的折磨不全都是他给的么?心中不禁自怨愤懑起来。
周鸿钰已经察觉鼻腔堵塞潮湿,无声摇了摇头,将他往怀里紧了紧,一手虚虚探着产道,一手推压小腹引着孩子往下走。
裴温身上实在难受得很,更受不了这样人为的刺激,自顾自地拢腿抵抗着。两人均已满面潮湿,交颈厮磨中眼泪和在一处,周鸿钰亲吻他发烫的额头,亲吻他的面庞,亲吻他的眼角,全被他躲开。即便如此,周鸿钰也没有放轻手上动作。
裴温心里清楚,再熬三五天已没有意义,愈来愈难以忍受的撕裂痛告诉他,他的生殖腔早已经扩张到极限,无法让孩子继续生长了,这两个孩子,不是他任性,逞强就能留下的。
怀中的躯体渐渐放松开来,紧紧并起的双腿也瘫软回去,周鸿钰再次狠下心来,吻了他,“顺着劲让他们走,好不好?”
裴温没有再躲他,眼泪无法克制地往外涌,口中呢喃说不清话,周鸿钰靠近他才听他说,“它…它…知道…”
知道我不要你了,你就走了。
裴温眉头蹙起,微微挺动腰腹,双腿打颤,又去推拒罩在腿心的手。周鸿钰恐怕他一时难以接受,不能再拖,何况他已经摸到膨出手感,更要速战速决,便不纵容。
伴随裴温痛苦地喘息,一股热流瞬间冲出,麻木的左手被奇异的温热感覆盖,周鸿钰后知后觉掀开薄被,指间汪在一滩殷红血色当中,周鸿钰轻轻抽手侧身让窗外的光照进来,那里竟正含着什么东西,周鸿钰还没真正瞧清,手臂被裴温猛地攥紧了,听见他压抑地呼痛呻吟,细腿开开合合颤抖几回,巴掌大的胎儿滑落下来,脖颈间缠着根极细的青色脐带。鲜血迅速渗透纱布棉垫,浓重的血腥气扑鼻而来,成型的青紫色胎儿静静地蜷在一片猩红里。
周鸿钰立时满头大汗,心脏跳得他无法正常呼吸,强自稳住心神脱下衬衫将毫无生机的孩子裹好放在一旁,立刻为裴温清理。再四目相对时自己却已哽咽结巴得不像话,“我,我叫医生来,你…不要哭,不要哭,乖…不哭…你不能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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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二章
整个白天,周鸿钰的双眼都是通红的,来开会的同事干部都当他又通宵工作了,回去更加不敢懈怠,工作汇报得很勤,对周鸿钰的指示执行得可谓迅速。
元珺元瑥将耳朵在门后紧紧贴着听外面的动静。听见父亲叫了医生来,呆了半个多小时又走了。
元瑥一脸懵懂,要站起身去开门,“哥哥,医生走了,我们快出去吧!”
元珺拦下他,将他与自己面对面坐着,告诉他,“瑥儿,弟弟妹妹没了。”
元瑥不信,也不愿相信,他不明白哥哥为什么用这样残忍的方式骗他,元珺抱起他按在床上,元瑥更是闹着要去找爸爸找父亲。
元珺任他踢打闹了一阵,再次告诉他,“弟弟妹妹没了,没了就是没了!你不要再闹,也不要在爸爸面前哭。”
元瑥委屈得眼泪汪汪,一撇嘴就要大哭的模样,元珺立刻将窗户打开抱着他坐在窗台上,元瑥趴在他怀里攥着他胸口的衣服果然嘤嘤地抽泣起来,“哥哥…哥哥坏蛋!哥哥骗人……不可能…不可能的…呜我要爸爸…”
裴温短暂地力竭晕厥了,所幸B超里看第二个孩子也很小,应当好生产,不妙的是第一个孩子出来后腔口回缩,不知开指又要等多久。
为了尽快打开腔口,裴温勉力下床走动,简单地处理一些行政工作。周鸿钰在楼下开会,元珺哄睡弟弟,自己出来找爸爸。裴温穿着平素家里时的睡衣,外面搭着周鸿钰的中山服,将腹部掩盖的瞧不出异样,元珺触到爸爸的手竟是冰凉,指间也没了红润颜色,平常手把手叫他作图,实验的那温柔双手,此刻如此冰冷苍白,元珺吓得抬头唤了声“爸爸”,裴温抚了抚他脑后脖颈,痛得无法再迈步,便停在当下忍这一阵,元珺又唤他,“爸爸…”,裴温自觉要站不住,便借着元珺的搀扶坐回床上去。元珺端了凳子取了本数学编程与计算机杂志坐在他脚边,大有在此陪着的架势。
周鸿钰会议结束已经下午四点,裴蕴初请了产科两位交接班的主任来查房,缩回去的宫口还没有打开,他的体温却再度攀升,情况很不好,眼下最重要的是缩短产程。
医生经周鸿钰授意带上手套,周鸿钰则熟练的抱起裴温,支起他的双腿,然而裴温已经受够折磨,医生要伸手引胎,裴温痛得紧紧并起双腿无法自控地低声尖叫,如此试了三四次都无法进入手指,医生无奈叫屋里人都出去,征求裴温和周鸿钰意见,“我的手进不去,现在要么就加催产素,再疼一段时间等腔口开大,要么,要么上手术台剖。”
裴蕴初和周政委周妈妈等在门外,袁淮津刚下班也急吼吼地冲进来了。纵使是裴蕴初做了这么多年专家,做手术站十二小时家常便饭,儿子在里面不过两小时他就已经站不住了,站在门口问产科主任,“为什么这么久?”
主任叹了口气,脱掉手套和隔离衣卷了卷,“胎位歪了,肩膀卡着,情况不太乐观。而且现在我的手都进不去…”又安慰他,“裴主任您进来坐会儿吧。”将带的消毒衣给他,以备他随时进去。
周鸿钰等不了了,焦急中问,“我能不能试试!”
医生说,“再等等,我再想想。”便要拉着裴蕴初和周鸿钰出去说话,周鸿钰拒绝,将医生带到裴温面前,“医生,您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吧!”
医生便告诉他们,“肩先露,是最棘手的。足月活胎全部剖腹产,孩子很小的,我们一般做内倒转术,变成屁股朝下让孩子出生,但是大人非常痛苦,需要打麻醉。”
裴蕴初立刻回,“麻醉科我已经联系过!”
医生一手托腮,欲言又止,看着他们,周鸿钰的心便被提起来一般,医生低声开口,“还有一个法子,如果…如果是死胎,可以行断头术,或者是碎胎术…比较快,痛苦要相对小一些…”
医生没有讲完,剧痛中裴温抱着肚子撑着要起身,“不行!不行!它还活着…它会动…”
他上一个孩子就是一块一块夹碎了取出来了,心痛得也像被夹碎一般,回想起来便落泪不止。周鸿钰知道他心中痛楚,顺着他的意思,否决了这个方案。
无奈之下去手术室做胎位倒转,放置了扩张模具促腔口打开。他从手术室出来时近乎赤身裸体,仅裹了一床薄被,周鸿钰冲上去接过他,在医生的指导下一手伸进被子替他堵着模具不让其滑出。
回到宿舍见两个孩子都坐在门口台阶上互相依偎着等大人,周鸿钰以裴温需要休息为由将他们留在楼下。四位长辈却不管不顾地跟着进了屋。裴温第一次在父母面前如此,然而自己打了麻药手脚无力,只能眼一闭任一群人将自己安置在床上,被托着身体在臀下垫毛巾毯。
除去被子更换睡衣的那刻,周政委无意中瞧见了瘦削苍白的身躯和小腹微弱的弧度,别说是他还有七个月的身孕,浑身都是骨头支着,这哪是正常青年人的身体啊!当即转过脸去撑在窗台上扶额,双眼酸胀。他并不知道裴温是先天的生殖腔畸形才导致频发晚期流产,只当他是累出来的,不顾在场亲家和小辈,失态地哽咽起来,“我好好的孩子,叫他们耗成这样!”
远在西北的铀浓缩原料厂出现机器故障,厂工程师打电话给北京,领导便立刻带着故障报告书来找周鸿钰。
这人来的很突然,周政委眼尖认出他来,立刻将夫人及两位亲家劝离。人都被周政委带走,周鸿钰还赖在床边,裴温让他赶快下楼去,“你快去吧,一时半会它又出不来,让我睡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