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鸿钰竟也沉默了,这是他想要就能要的吗?他还不知道吗?他想要孩子就别想要老婆,这有选择的余地吗?周鸿钰摇摇头,还是说出了心里想法,“我说不想要,你会伤心。”
心里知道自己与这俩孩子终将无缘,裴温便装得无甚悲喜,平日会议实验也照常进行,并不因自己有孕而额外休息。只在深夜结束工作后回饭店时,坐在自行车上靠在周鸿钰背后,双手紧紧抱着他的腰,脸贴着他宽阔的背脊放空自己。周鸿钰感知到他的情绪低落,放开一边车把握了握腰间的手,说,“别想那么多,只要你好好的就行!”
裴温仍将脸埋在他背上,闷闷地“嗯”了一声。
知道他此次有孕不比寻常,周鸿钰格外小心,第二天就向人十块钱租了一辆自行车,又向饭店厨房租了个煲粥的小泥炉和砂锅。晚上他照例帮他洗漱,一直问他有什么感觉没有,哪里不舒服之类。裴温躺在床上任他按摩,指了指右侧腹股沟上方,说,“今天这儿有点疼,还好。”
周鸿钰伸手搓了搓那处皮肤,俯身吻住又怕自己流连似的立刻离开了,说,“嗯,可能它们俩今天在这里打架…”
晚上等裴温睡了,周鸿钰便准备即将出发四川材料院的会议资料,腊月二十他便要赴四川材料研究院参加反应堆原料制备技术研讨会,这几天正昼夜不分地加班,每天结束时还要捏着睛明穴翻阅图书馆借来的产科学。
虽说这两个孩子不想要也不能要,但他们还托生在裴温肚子里,就算他只要裴温平安,也不得不连带着悉心照顾那两棵小豆苗。
大概到一点多钟,周鸿钰终于匆匆洗了淋浴上了床,裴温却还没睡,周鸿钰立即就去摸他的肚子,怕他被磨的不好睡觉,摸到那里柔软而微弱起伏的弧度,周鸿钰心里长舒一口气轻轻将裴温揽抱在怀里,“吓死我了…”
“在想开会的事,明天陈将军来了,镜朗从前没单独接触过他,不知能不能说得动…”
“这是林镜朗该担心的,说得动很好,如果陈将军不点头,也让他自己想办法。“
“当然要他自己处理好的,一天也是处理,一年也是处理,我担心因为他耽误全研究所的进度。”
周鸿钰便腾出左手替他按太阳穴帮他入睡,掌心里的肩胛如此单薄,腰身清瘦几乎不能盈掌,让他承受双胎周鸿钰想想就要做噩梦,两人低低谈了会话便有了困意,睡前亲吻时,周鸿钰发觉裴温嘴里有一股熟悉的铁腥味,就知道他仍在吃孕期的营养粉,再不忍裴温伤心他也将话说出了口,“宝贝,以后那奶粉不吃了。”
裴温沉默了很久,周鸿钰知道他没有睡,终于等到他略带哽咽的声音,“鸿钰,其实我猜到了的…但我没想到有…有两个…”
周鸿钰竟步步紧逼,“宝贝,孩子不能要。”
裴温对“不能要”一直没有回应,两个人不知怎样入睡的。第二天醒时,裴温眼角却挂着道清晰的泪痕。
此次出差任务繁重,审查会的大小汇报就牢牢占据长达半月行程,结束后还要就001首艇的设备联调及一系列实验召开技术协调会议,强调针对航行及武器系统实验中暴露出的问题进行改进。近半月里裴温几乎日夜都在会议厅和试验台度过,中途持续腹泻也无暇顾及,或许正因如此,虽是两月余的双胞胎,小腹隆起并不起眼,只是偶尔有坠胀感,也不是不能忍受。
两人似乎已经调整好心态,裴温清晰地感受着孩子一天天成长,周鸿钰也再没说过“不能要“之类的话,但他心里想法却从没变过。刚过两月时裴温腹泻至出血,虽量不多,周鸿钰还是火急火燎地把裴温抱到医院去看,倒不是担心孩子如何,只是怕裴温出什么状况。医生仍旧说充分休息和卧床静养,开了点保胎药就让他们回去,周鸿钰还要再查,裴温却不肯了,说,“先吃药吧,回北京再说。”
腹泻痊愈后出血也跟着没有了,周鸿钰小心翼翼地给裴温擦润肤脂,心里暗暗暴躁,这俩祖宗,看看!还没出生就把他爹妈折磨成什么样了?又不敢当着裴温的面发作,待看见他身前那柔和的小弧,又只想将他们父子三人拢在怀里稳稳护住。
周鸿钰从四川回来后正是中午,下了飞机直奔小会议室。裴温果然在里面仰面靠着沙发背小憩,门上的玻璃窗只能看见他一小撮发顶。会议室里的其他同事已经离开就近吃午饭或去午休,周鸿钰知道裴温是孕期嗜睡才在这个时候补眠。周鸿钰在门外盯了不多会,忽然见那发顶上凭空出现一展开的图纸,知道裴温这是醒了,才立刻开门进去。
他几乎是扑到沙发背上,很迅速地在裴温耳尖上啄了两下。
裴温还没来得及回头望他,就见周鸿钰已经坐到他身边,裴温便稍微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让出位置,两人也稍微保持了距离。门外时而有人路过,在陌生同行面前,裴温还做不到旁若无人的和周鸿钰亲昵。
周鸿钰知道他不想,忍住了接吻的强烈冲动,只是捏了捏他的手背,问,“进展还顺利吗?”
裴温见他回到自己身边,这几天心里莫名地焦虑不知不觉中烟消云散了,笑着回他,“不顺利我还能在这午睡吗?”
才仅仅过去四天,两个孩子并没长大多少,周鸿钰却转身反锁了门,慢慢跪在裴温脚边,情不自禁地埋头枕在他小腹上静静听着,裴温将手搭在他耳后,缓缓为他梳理鬓发。周鸿钰自觉和父子仨“久别重逢”,虽下了狠心不能要它们俩,也伏身听了很久,直到小腹的皮肤微凉,才回过神一般珍重万千地吻在那微凸顶起的小小肚脐上。
第一百三十一章
开会时两人大多时间里并不在同一栋楼,时间紧迫时吃饭碰上也仅匆忙对视一眼便擦肩而过了。裴温孕初胃口奇差,每天靠周鸿钰炖的鸡丝粥拌鱼松充饥。但有时出于工作交际,也会去食堂与同事或领导共同用餐。
每每吃饭时看不见裴温,周鸿钰心里就担心,是不是孩子闹他,或是哪里不舒服了?吃完了饭出了食堂还不断回头往人群里张望。
周鸿钰身边人大多来自上海材料工程研究所,少数来自四川,新疆和江苏,午饭时上海的同事都急着回家烧饭去了,周鸿钰便被迫独行或和天南海北的同事结伴。
今天中午吃了饭出来,竟迎面碰上裴温和另几位工程师,林镜朗就跟在他身边贴得很近,似正做着什么汇报。裴温见着他也是一脸意外神色,却还要时刻注意着耳边报告的数据,不太自然地向他点了点头示意,周鸿钰没来及作任何回应,两人就一进一出地错开了。
几乎所有坤泽都在婚后第一年生下孩子,体型发生明显改变以昭示自己的妻母身份。乾元苦于挣钱养家,照顾接连出生的幼儿而显得疲惫,因此裴温和周鸿钰总被认为单身,这些年出差或开会,一直不乏追求者和为他们介绍对象的人。
同行中有一位四川阆中的同事,见周鸿钰回望裴温目光追随着恋恋不舍,便遥遥指着裴温问,“你看上了?”
周鸿钰心道,这不是废话么?但他们一直在岛上近乎隐居,他和裴温的关系在北京便少有人知道,更何况是外地。
这同行也是心高气傲,父母为他找了多少好人家坤泽他一概看不上,不是嫌弃姑娘家瘦弱不能生养,就是嫌弃男孩子没读过书没文化没有共同语言。他爱去北京出差就是为了能找个健壮些的又有文化的坤泽。
其实他是不大看得上裴温的,北京风那么大指不定哪天被吹跑了他上哪儿说理去。但真见到了人,爱美之心的本能还是被激发出来,又回忆起刚刚那人含情脉脉地点头,看来裴温对自己也不是毫无感觉,内心一阵情动,不能生育并没什么关系,做一辈子灵魂伴侣也还不错,见周鸿钰一直沉默脸色发黑,恐怕对裴温是没什么兴趣,心里大为放心更是窃喜,朗声问周围几个同事,“我想追求刚刚那个,裴温,你们觉得能成吗?”
另一同事立刻说,“裴工身体不好你不知道吗?你可以追求他,结婚么,就不要了。他那么好,那么多人追求,怎么至今不见结婚生子?肯定有问题啊!”
同行另一位反驳,“你也知道追求者那么多,人家当然不在意,又不是兔子,一窝一窝地下崽。”
周鸿钰琢磨“那么多”这三个字心里很是不爽,但更不爽的是这群人在肆无忌惮地议论裴温,冷不丁说,“追个屁!”
同行见他面色不虞,一路走的飞快要甩下他们似的,估计是曾追求裴温未果吃过不少暗亏,想要帮他讨回公道般忙追上去打听,“你也去过岛上吧?你和裴工接触过吗?你们都是总师应该经常见到吧?他人怎么样?”
周鸿钰忽然变了脸一般笑嘻嘻地回头,“嗯,我们经常见到,他很好。”
又留下一个令人回味的微笑,叫同行们真是摸不透了,几个人只好跟着他回会议室坐下,远远瞧着主席位上周鸿钰关怀的目光,各自拿起面前记录册翻看,竟一句交流也没有了。
连续三周的会议,对首艇系泊及航行试验中出现的艉倾、工作环境、紧急变电能力、锚装置去留、反应堆及全艇辐射控制等问题都商讨出了相应对策及解决方案,初步计划于年初二开始相应试验。
进度按照原计划顺利进行,年二十六下午安排了半天休息,二人一吃过午饭便上街给孩子找了店做过年的新衣服。因直接报出尺码,店员随口说了句,“有你们这样的父母真好呀,我从小到大,阿拉娘都不晓得我们姊妹几个穿多大的衣服多大的鞋。”因为这一句话,裴温多给了五块钱托人家早点做好,好早点找人送去北京。
出了制衣店,两人又找了个羊毛衫店为各自和父母做了件羊毛衫,周鸿钰原本是只要带裴温做件宽松的衬衫和毛衣,结果那织羊毛衫的姑娘量尺寸时并没有发现裴温异常,只说裴温太瘦能省布料,最终还是周鸿钰提醒他腰和下摆要放宽一些。
两人原本还要去医院检查的,双胞胎已经九周多,医生说要尽早复查,但裴温不愿去,周鸿钰便听他的。反正查不查结局都是一样,裴温最近没有什么不适,不去就不去吧。他自己还不敢再次直面那两个白点,好像自己是个罪大恶极的父亲,何况裴温呢。
重庆路上英国梧桐粗矮低平的枝丫向路中交错,树梢处的细枝一直延伸至目不可及的地方,只叫人仰头看的刺眼。走至南公馆时,清水墙红腰线楼房后竟只有一排光秃秃的梅树,和正门道路两旁即使落了叶子也依然壮观的参天悬铃木相比,颇为寂寞萧索。
裴温孕后动作快了便会坐骨不适下腹发坠,因此无要紧事时走的很慢,周鸿钰展臂横在他腰后支撑着陪他缓缓迈步。裴温见着秃梅树出神,周鸿钰便告诉他,“这些都是白梅,小时候到南公馆做客,常和表妹表哥来折梅花。”
或许是有孕之人心思细腻敏感,一个“折”字就让裴温联想到了很不快的事,竟蓦地流下两行眼泪。梅花为百花之首,等这冬天一过,这一排枯枝便会独天下而春,寂静而蓬勃地盛开,那时候,他的孩子还会在吗?
周鸿钰见他流泪就心慌又憋闷,总想跟着他哭。他虽不确切地知道裴温此刻心中所想,也能猜到是他提了检查的事让他伤神了,便在梅树下轻轻拥住了他。裴温不着痕迹地挣开了,牵住周鸿钰往饭店方向走, “等回了北京再检查好不好?如果那时候医生说不要,我就不要了。”
周鸿钰本来这段时间一直反复做着心理建设,以免失去孩子时痛苦不堪照顾不好裴温。做好万全的思想准备后就命令自己不再去想,孩子还在一天便好好照顾一天,裴温的一句话又让他回到了那些辗转难眠逼迫自己翻阅产科学的深夜。
两人慢吞吞走回饭店,路上没人开口,裴温抬眼望周鸿钰捏了捏他的手掌,周鸿钰回以苦笑,将他的手握着揣进自己的大衣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