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温带着报告去找产科医生,医生给他开了急诊查血,虽说由重度贫血恢复成轻度贫血,但B超下孩子被大面积的胎盘血肿挤压到畸形,心脏跳动肉眼已难以分辨。医生用木听筒贴着患者平躺后起伏平缓的肚皮,试图找到一些胎儿存活的证据,听到微弱的声音,却无法分辨是患者的动脉搏动还是胎儿心跳,血肿面积却在短短两周内扩大至覆盖半个腔口,继续下去极有可能发生胎盘剥离导致的大出血。医生认为现在的情况最好是立即引产。
裴温也不再做无谓的思想斗争,点头答应。为确保万一医生打了引产针和催产素双管齐下以期加快产程。
裴温跟着医生再次进了B超室,冰凉的耦合剂再次涂满肚皮,只为了钢针能准确无误地刺入胎儿的心脏。肚脐左下立即一阵尖锐的刺痛,母子连心,眼见着玻璃针筒内的药液缓缓注入,裴温的心也跟着密密匝匝得说不出的难受。还没起身便觉得小腹里似乎有些动静,他说,“孩子好像动了”,医生说,“今天打了药,会动的,很快就不动了。回去等破水或规律疼痛再来。”
年终全院教研会后,系里就技术型人才的培养单独做了讨论和计划。一方面对新一批师资进行考核,一方面对以往的教学方式再一次进行改革。原因是教师们多次反映这段时间批阅试卷时发现学生普遍更擅长背书,工程规划案例题答得不成系统,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这样的学生显然离实用型,技术型人才相差甚远,建议直接在厂里开班教学。裴温也想趁此机会解决这个问题,然而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此次开会却是商讨如何速成。
到下午时肚里有些动静,小泥鳅似的一滑而过,并没有什么感觉,却在裴温心里泛起不小的涟漪,即便是在全院和教育部领导面前的发言,他还是短暂地失声卡顿了,好在无人察觉。会议即将结束时胎动便逐渐频繁,到了他无法忽视的程度。
回办公室后,药物作用加上异常胎动,看见近来常吃的猪肝竟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一阵阵恶心,只陪着元珺吃了半个花卷,元珺察觉爸爸的反常,晚饭后便自己独立完成功课,他又想和爸爸一起睡了,裴温想今夜恐怕不会太平便拒绝他,元珺故作勇敢地抱走自己的安抚睡枕,说,“好,珺儿是大孩子了!应该自己睡”,却一直流连在裴温床边,眼里欲言又止的模样。
裴温正忍受着前所未有的剧烈胎动带来的反胃,他坐在床头半靠着一床堆叠起的棉被,右手虚虚在腿根处放着像是托住小腹,却始终不敢去摸,左手被元珺抱着却无心听儿子在说什么。两侧腰腹又酸又胀,他还从不知道,孩子濒死的挣扎他竟能如此清晰地感同身受着。不禁想到,这孩子也是极懂事乖巧的,下午那么忙,她就安安静静地,难受了也轻轻动作,思及此不禁觉得胸口苦涩憋闷近乎窒息。
医生劝他引产时曾安慰道,“她是一个病胎,大脑都没有发育好。心态放平稳恢复得快。”但裴温孕育他整整二十三周,自己辛辛苦苦血肉供养起来的小生命,此刻拼命踢动似向他求救的他的孩子,怎么能保持理智放松心态?
好不容易捱到十点多,外面有实验室下班的工人路过回家的自行车铃声,上楼脚步声,楼道里的交谈声,嬉笑声,元珺也如他所愿在裴温身边躺着看小人书,时而发出“咯咯”的笑。
整个宿舍楼迎来了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刻,裴温却敏锐地察觉到肚里的小家伙悄无声息不再动作了。手脚逐渐冰凉,小腹深处慢慢地从肚脐上方往下泛起绞坠,心也跟着皱折刺痛。他终于敢小心翼翼覆上隆起,怕吵醒她一般,轻柔地上下抚摸两回,仍旧没有动静,只有坠胀感渐渐强烈。裴温对这种感觉如此熟悉又恐惧,当初女儿要离开他时,最开始就是这样的痛。
这一晚浑浑噩噩,即便是短暂地入睡也不断陷入自己抛弃孩子杀死孩子的梦魇。起身撤走被子侧躺着,潮湿冰凉的股间却突然冲出一股热流,越来越多,却没有流血时的粘滞感,也没什么颜色,淡淡的腥味,然而还没来得及起身下床,白色垫巾上便逐渐洇出淡粉。
裴温只开了小灯,元珺竟也醒了,裹在被子里不出声,眼神紧紧粘着裴温。他看着爸爸从军绿色包里挑了几样东西,又将会议材料仔细整理打包,然后就去了厨屋。
裴温煮了鸡蛋回房,放到元珺枕边,给儿子掖了掖被子,盯着稚儿至纯的双眼,沉默半晌才斟酌着开口,“爸爸…爸爸今天夜里去办公室…”
“爸爸骗人爸爸骗人!”,他没说完元珺就从床上翻身坐起,指着椅子上的行李包,“这个包不是去办公室的包包。”
到医院后急诊医生诊断他为胎膜破裂伴产道出血,结合病史判他高危妊娠,立即联系产科值班医生让他去产科住院。快到过年了,来生孩子的人比往常多得多,都赶在年前生出金猪宝宝。病房走廊里都安排了床位,科室门口的长椅上也坐满了待产的坤泽。裴温只能牵着元珺在走廊尽头处避风。
元珺已经不再那样依恋爸爸的怀抱,到底还有些留念。他牵着裴温的手说冷,裴温要脱下衣服给他,刚解了扣子却被他拱进怀里抱住,说,“爸爸抱着我。”
他和别的小乾元并不完全一样,他自出生后因为没有与兄弟姐妹长期相处玩闹互相陪伴的经历,性格中有关亲密关系的形成与发展多少有些障碍。医生跟裴温说,孩子可能是暂时性分离焦虑和分离恐惧。但他已经不是几年前那个被哄着说妹妹生病还能回来的幼儿了,看着走廊到处挺着肚子的哥哥姐姐叔叔阿姨,回想起洗澡时爸爸身前的小圆弧。他立刻猜到自己又要有弟弟或是妹妹了,也懵懂地意识到爸爸的肚子和别人不一样,那是不正常的。
总算有一间八人病房里有床位,却是用作缓冲的混合病房,有刚生产完的,即将生产的,也有怀了三胞胎生了一个卡住死活生不出的,还有他这个等待引产的。
病房里嘈杂异常,几个刚出生的婴儿一齐哭闹就够吵的了,家属还为开灯不开灯的事争吵不休。元珺拽着床帘拉上将自己和爸爸隔出方寸昏暗,躺好后元珺终于忍不住问,“爸爸,你怎么了?”
裴温顺了顺他的头发,低声读新出版的杂志试图将他哄睡,元珺心有灵犀般躺到他怀里,小手摸上正发紧的肚皮,裴温一惊顿住,不敢去看儿子的眼睛,元珺便在他胸口抬头,说,“弟弟。”
裴温按捺住情绪,轻声“嗯”了当做回答,放下杂志将他靠墙摆正了拍抚着。
元珺睡后裴温便翻出笔记本为明天的会议做准备,肚子里已经不再有胎动了,裴温想孩子可能已经离去,心神剧痛,此刻无法发泄也不能发泄,只有越来越剧烈的绞缩和坠痛轮番交替着折磨他。
突然听闻外面有奇怪的不雅声音,裴温透过床帘缝去看,却正瞧见斜对面三胞胎床位正高挺着孕肚,血色模糊的腿心顶出黑漆漆油光发亮一片头皮,耻骨间那物笔直地竖着不断吐露出白色透明液体,霎是怪异,他不知道坤泽生产时本该就是这样,持续的高潮直至孩子完全娩出,裴温只看一眼便心口直跳,立刻将帘子拉拢了,没过几分钟就听见坤泽长长高声呻吟尖叫,紧接着就是婴儿落地的啼哭和乾元大喊着“儿子!咱儿子!”
两瓶催产素吊完后,耻骨尾椎乃至整个腰背都在发胀,想弯腰坐下已经不能够,躺着更是妄想。医生来内检时对开指速度不满意,又往产道放了促生殖腔收缩的栓剂。裴温两手撑着床头小柜慢慢挪动着站稳了,撩起产袍,菲薄隆起的肚皮已经呈现出粉红色,白色产褥垫上晕出斑驳血迹。
死去的胎儿本身已经不会往出挣动,裴温也是有过经验,当初分娩女儿时,痛得骨盆要裂开了也一直走动着催产,那时候虽痛苦至极却有周鸿钰陪着也不算多难熬。强迫自己走到再也无法坚持,看表竟才过去一刻钟还不到,他本身就不是娇惯的人,几次生产也都不算顺利,但像这样痛楚和酸胀感是从没有过的。眼下已无法再迈步,裴温便两肘撑住窗台,被迫清晰地感受着药力作用下骨缝一寸寸缓慢地撕扯分离,间或艰难地弓腰缓解脊背和两边胯骨持续的胀裂感。忍耐到极点处喘气时浑身大汗淋漓,产袍早已经湿透,不得不开窗吹一吹寒风才叫自己好受一些。这么僵着站了一会才渐渐感觉到有东西绒毛般落到脸上,碰到正发烫流汗的额头很快就消失无踪了,外面果然飘雪了,不禁想起周鸿钰在开会间隙和同僚开玩笑时说,“回家时要是雪不停,爬也要立刻爬回去的。”
裴温摸出一直贴身放着的周鸿钰的信,虽在这窗边看不清字,也觉得有些安慰。如此又忍了不知多久,胎水已经流尽了,股间只剩冰凉沉坠。双腿也再也支撑不住地缓缓跪倒,周鸿钰的家书被抓揉成纸团不再被舒展,他趴伏在床边轻声急促地泄出痛苦地嗬气,呼吸也变得粗重。再次盼到医生来时,哆嗦着让做了内检,却被告知腔口还没有开。
裴温几乎立刻被逼到了崩溃的边缘,疼痛早已没有一丝一毫地间隙容他喘息,思考或处理工作,每分每秒都需用尽浑身的力气去抵抗这煎熬。医生也变得焦急起来,不得已给他放置扩腔药棒人为强行开指,一指半粗细的药棒放得可谓艰难,中途进出多次叫患者配合着放松深呼吸才勉强成功。
然而裴温辗转生生疼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撤了药棒腔口仍旧迅速缩回不到一指的状态,裴温也精神恍惚濒临虚脱,医生瞧他直挺挺躺着面色苍白神情淡漠,嘴唇隐约呈乌紫色,两手却紧紧压着下腹部,这是疼痛性休克的早期典型症状,加之破水后死胎滞留极易导致腔内感染引发穿孔,甚至腹腔感染乃至败血症,医生不敢再拖,决定立刻行生殖腔清刮手术。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临去手术室前,裴温摸出五角钱塞进元珺小手里,叫他饿了去买包子吃。亲人的离开立即引起分化末期幼儿的恐惧,他完全感受不到饿,只怕爸爸丢下自己,他拽着裴温的手问,“爸爸你什么时候出来?“,裴温说,”很快“。
进去后准备了半晌,由于紧张产道始终无法放松到理想状态,腔口也没有任何临产迹象,恐怕要动刀切开扩张,医生预备给他打麻醉,裴温拒绝,他坚信再也没有疼痛比眼下更厉害的了,昨天夜里他都熬过来了。况且下午还有会要开,怕自己打了药不清醒。
医生无奈只能狠心开始,然而术前放置扩腔器时裴温就开始退缩了,被异物进入深处的陌生和痛楚,裴温害怕得两手紧紧攥着却总缩着臀要躲,进入后逐渐打开窥器的过程中由于过度酸胀裴温一直发抖,导致手术无法进行,医生给他注射了小剂量镇静剂才好一些。好不容易开始操作,却发现生殖腔口紧得连弯钩都进不去,立刻产道后壁注射肌松药松弛盆底肌,过了几分钟等药起效才勉强进了弯钳。巨大的血肿再次导致进入困难,胎儿被掩盖在腔内后上方难以触及,将裴温左侧卧位后才终于将刮匙慢慢抵进紧窄的产道。触及腔内软肉的一刹那裴温本能地挣扎,被医生吼着按回去,“腿别动!”
手术进行到半小时忽然发生出血无法止住,鲜红色的液体顺着不锈钢器械蜿蜒流出滴在地上,很快就汇聚出一小片骇人血色。不得已暂停手术立刻寻找出血点压迫止血同时进行,麻醉医生却发现患者一直在流泪,恐怕是情绪波动较大导致的血崩,便加量推注镇静药,眼看裴温沉沉昏睡状,出血才稍减少。
裴温半梦半醒却能十分清楚地感受到孩子正离开他的身体,生殖腔里的剧痛像是孩子伸出的小手紧紧抓住他哭泣着不肯离开,诘问他为什么不要自己。医生很快就换了工具,有一把冰凉的长柄作钳夹用的金属器械深入腹中,孩子死亡软化已经无法完整娩出,只能肢解后一块块取,冰凉器械来来回回地剐蹭,钳夹,裴温痛得恍惚只知道狠狠咬住牙根盼着快点结束。渐渐地医生进出有些困难,拍拍他的大腿叫他放松,叫他正常呼吸不要屏气,又加了肌松药和镇定镇痛剂才能继续操作。
这孩子格外难取,因他腔口条件差,胎儿月份不小胎盘却不成熟,人又消瘦得厉害,医生需要比平常更加细致小心探查,还要预防随时可能发生的出血。裴温在反反复复的掏剐中紧紧攥着产床边的铁把手,逐渐细细地压抑着发出痛呼,医生按着手下凸起的胯骨,不禁也有些心疼,拿了块纱布给他擦了擦眼泪,安慰着说,“快了快了”。
胎头取出时,裴温即将陷入昏睡却感觉到一瞬间的胀痛和撕扯,然而他还没时间去看就被挡住了视线,两位医生分别站在两边挤压他近乎平坦的下腹,似乎情况十分紧急。器械迅速地换了一把又一把,冰冷的金属物件反复进出相碰发出令人齿寒的声音。医生们在窃窃交流着,裴温听见他们说“这是腿,两条腿有了,这是哪边的手?”。
裴温觉得心口刺痛窒息,只顾闭上眼急促地呼吸抗拒听见周围的声音。忽而一个小年轻的呼声刺入他的耳膜,“还差一个左手!差一个左手!”
裴温又无声地泪水决堤,腹中被冰冷的器械无情地翻搅着,他们或许是在找那只左手,但对裴温而言已经没什么意义,孩子已经永远离开他了。坠痛陡然尖锐,他却麻木地侧身蜷着将头埋在手术单下,默默盯着不远处操作台上的白布包裹。
因误服药物和长期淤血,胎盘已经碎烂不成型,医生原本想尽力清刮却因为大出血迹象停止操作就此结束。过了有段时间,医生拍着他的脸叫他清醒,跟他说话,“你之前就有内出血,现在胎盘碎的一塌糊涂最后一点取不出了,你回去吃点药好吧?”
裴温点头,医生叫他重复一遍,裴温吃力地,“胎盘取不出,吃药。”
“哦,还是清醒的,过半个月来复查记得吗?”
裴温又微不可查地点头,摸摸肚子就要站起来,尽管手术已经结束,带来的剧痛却让他整个腰腹及以下都几乎失去知觉,踉跄两步就东倒西歪,旁边的护士赶忙扶住他才没跌倒。裴温指了指门外,要出去,护士等他能站稳了,要带他去留观室,裴温同样指着门外,“我在那里观察可以吗?”
他闭眼缓了一会适应独自站立行走,却被一个小小身体一撞,紧接着便被抱紧了,“爸爸!”
元珺一开始在病房还勉强拿出小汽车玩具玩了会,后来便紧紧抱着裴温的棉袄瑟缩在床角,见到有穿白大褂的医护进病房就问手术室在哪儿,他要去找爸爸。他自己躲在门后将脸埋在爸爸的衣服里,只露出两只眼睛,看见爸爸扶着墙挪动着出来,脸上煞白,然而也顾不上许多冲上去抱住爸爸,内心深处的不安便被立刻抚平了。
裴温牵着他缓缓坐在椅子上,由于术中疼痛剧烈,加之后半段补了不少镇静剂,脑袋晕得厉害,人却觉得极度困倦,他迅速在脑子里将核舱最重要的参数过了一遍以确定自己的大脑还不糊涂,之后才敢放任自己短暂地入眠。
元珺搀着爸爸的手却被冰到,他看到别人用盐水瓶当热水袋,他也跑去和医生借盐水瓶。医生看他和裴温,问,“你父亲呢?”,元珺摇头,坚守不向任何人提起父母工作岗位及内容的原则,“叔叔我想借盐水瓶,爸爸很冷”,医生不禁叹息,心里觉得怪可怜的,灌了热水给他,叫他手缩进袖子抱着。
出医院时,元珺看着裴温极其艰难的步伐,问,“爸爸,你的腿受伤了吗?”
裴温说,“没有”
元珺指着他的裤角说,“爸爸,你的腿在流血…”
裴温弯不下腰,低头看了一眼,将裤腿提了提遮住染血的袜子,伸出还留有盐水瓶余热的手让元珺牵着,“没事,咱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