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参会时,人人都抱着玻璃茶杯暖手,裴温却出了一身汗,死死抠着椅子扶手。助理见他鬓角潮湿,脸色也差得很,便到身边倒了杯水给他问,“总师您怎么了?”
裴温说有点冷,叫他弄个热水袋,再把第一格抽屉的白色小纸袋拿来。
助理一看止痛片,也不知总师要这个干什么,他新来不久,难道说总师有什么顽疾?递到面前就见总师倒出一些干咽下去了,过了会才似乎缓过来,右手捂着小腹缓缓靠到椅背上。
会议结束后助理帮他收拾材料时才发现,旁边的茶几上已经空了两个白色纸袋,椅子的绒垫上也有一点血迹。送走领导后,到家时元珺已经睡了,桌上放了一碗面条,旁边工工整整写了,“爸爸吃面”。面条已经凉透了,筷子搅不动,他也暂时还没有食欲。孩子太懂事叫他心里难受,元珺不像他小时候,元珺有父母,有其他孩子那样撒娇的资格,却很难找到时机。儿子常眼巴巴看着邻居家兄弟姐妹们一起玩耍,落寞地将玩具摆了一地,儿子羡慕那些上学哥哥姐姐带着回家的同学,羡慕晚上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谈天,这些他全都知道的,却全是他给不了的。
第二天裴温就改过自新似的将元珺带到办公室,午饭晚饭时都和他在一起。晚上他回办公室时,元珺坐在台阶前冒出小脑袋,终于有理由主动找他似的迎上来牵他的手,说,“爸爸,下午有人给你送信,珺儿一直在等你呢。”
裴温打开信,原来是他请假这些天在生产队算作旷工,要过年了,记分还不够,要他年底补齐。
第一百二十三章
周鸿钰惦记老婆孩子,工作交接完成后片刻也不停留赶去火车站登上了回北京的夜车。抱着给裴温和儿子买的年货特产,想着自己提前回家正赶上儿子生日,不知元珺和他会如何高兴,但想起分别时的情形,心里还是隐隐不安,嘴角还没来得及扬起就暗自撇回去了。上次走的急,没来得及带孩子做个体检,裴温也疲惫的很,脚上依然肿着不知是什么原因,明日立春,按理说坤泽的春潮就快到了。
落地第一件事就去了医院,连带着那一麻袋显眼的黄澄澄的橘子。先去了儿保科询问专家坐诊时间,又来计生保健登记做潮期体检。
医生看他大包小包的背着挎着,应当是刚归家,那一麻袋橘子不知从哪里背回来,实在新鲜诱人。周鸿钰拿出两个橘子给医生,说,“我爱人爱吃,医生您好,我问问年前能不能做体检?”
“可以啊,登记。”
周鸿钰写着,医生却指着登记本大惊,“他是你爱人?哎呦!你刚回来呀!你儿子是不是叫…俊什么的?”
周鸿钰生怕孩子住院时有特殊情况给医生留下印象,惶然点头,医生看家属神情,再加上他来询问体检事宜,想必已经知道爱人的情况,医生宽慰,“你儿子很懂事的,你爱人昨天来引产的时候,你儿子和我借了盐水瓶,哦对了他很聪明,知道大人不在要躲起来,小小年纪就知道避人贩子了。“
医生说的轻松,周鸿钰有那么一瞬的耳内轰鸣,紧接着头皮开始发紧刺痛,脸色迅速晦暗下去,他又有些结巴了,“您说什么?引产…?是…是什么意思?我爱人?”
“是叫裴温吧?白白瘦瘦的带个孩子,没错呀,是他,五个多月嘛,不要打麻药的,诶你…”,眼看面前这大小伙失魂落魄的样子,医生便不敢继续往下说了,帮他拾起滚落在地的橘子,“让他多休息多吃猪肉就好了,天冷多泡脚,注意保暖。出血不多的话别带他来回折腾了,过完年再来吧…”
周鸿钰立刻回岛,在船上心跳忽快忽慢喘不过气,手肘撑住膝盖以手掩面。船上不少熟人见了他都打招呼,“周总师,周院,您回来了”之类,周鸿钰胡乱应付着,面色不虞。下船后将大小包裹扔在家门口就狂奔至船厂办公室。大的没找到,小的在桌边画画。
元珺见到父亲,起初还是兴奋,埋进父亲怀里后,或许是感受到父亲呼吸中的紧张气息,幼儿也哽咽起来,“父亲,呜爸爸的腿受伤了,流了好多血呜!”
裴温这两天都很少沾床,白天很早就得出门去大队上工,晚上回来还得处理船厂和实验室的工作。元珺几次看见爸爸裤子上有血,没人时走路也一瘸一拐的要扶着东西,便躲在被子里哭不敢叫爸爸知道。
周鸿钰沿着田埂往机械厂走,渐渐跑起来,转而狂奔,真要到了厂门口,眼看着爱人就在不远处,他又慢下来,静静注视着裴温瘦削的背影。
裴温正弯着腰跪在地上为拖拉机发动机更换轴承,他穿着夹克式样的夹棉上衣,洋灰色棉布裤子,脚上是母亲做的千层底布鞋,这一身是他以前怀孕时常穿的,显然他还没来得及换下。
周鸿钰站在厂房门口的石臼旁默默地,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裴温是那样单薄,老天怎么可以,怎么忍心让他吃那些苦,为什么他只能远在千里连爱人承受什么样的煎熬都不知道?
裴温起身准备为轴承注润滑脂,他抹汗脱掉外套,白衬衫下摆塞在裤子里,侧腰的搭袢恰好勾勒出清窄的身形,这条裤子是他孕中期时不再系皮带才会穿的,眼下已经肥大不合身了,起身后裤腰松松垮垮地挂在胯上,显得那截腰肢好像两只手就能圈住。
周鸿钰也确实这么做了,他缓缓走进棚屋,先将自己的皮鞋进入裴温的视野。眼前人两瓣凸起的肩胛骨肉眼可见的绷紧,凝固的空气中甚至能感受到那衬衫下肌肤细微的颤动。
裴温放下扳手撑住铁架忍住腹痛故作轻松地起身,看见周鸿钰,起初的难以置信还没褪去,便用那张苍白的脸慌乱扯出一丝微笑,“你回来了…”
“嗯”
“怎么这么早?不是说…”
看到裴温眼眶通红朝他笑的那一刻,周鸿钰的心酸瞬间攀至顶峰,他压抑住内心的嘶吼,竟不顾旁人在场就搭上他胯边凸起的骨头,“太迟了…是我回得太晚了…”
周鸿钰顺势握住腰托起他的身体,裴温像受到惊吓的猫,一颤想躲却迟疑了,孩子已经没了现在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却还顾忌周围的村民,到底有些不好意思,挣开说,“我快好了…你等我一下。”
周鸿钰拾起扳手,揩了揩他脸上柴油留下的黑色痕迹,脱下大衣将他裹住按在草堆上,“我来,你坐着。”
回去时正下着茫茫大雪,周鸿钰将自己围巾解了罩在裴温头上,又用大衣将他盖住缓缓背起。裴温用围巾绕上两人的脖子,周鸿钰知他做了引产手术不能着凉,连忙停在树下将他放在井棚里干燥的木桩上坐好,帮他重新系上围巾,脚上裤子也往下拽了拽遮住脚踝。裴温看他满头的雪,指了指说,“你看,我们一起白头。”
他说话时嘴角微微上翘,脸上带笑却依旧没有血色,周鸿钰拥他入怀,“好,好,一起白头到老,你要说到做到。”
漫天大雪中,周鸿钰驮着裴温深一脚浅一脚地蹒跚着往家走,他两手交握托着那两边小的可怜的臀瓣,隔着薄棉裤甚至能摸到垫巾的一角,在静谧的大雪中裴温枕着周鸿钰温暖宽厚的肩膀渐渐睡着了,听着爱人清浅的呼吸声,周鸿钰无声地滚了两行热泪。
到家后裴温还没醒,周鸿钰也不敢将他放下扰他睡眠,就维持着先前的姿势背着他在屋内缓缓踱步,又叫元珺将行李拿回来,生炉子烧热水。等第二壶热水沸腾时,裴温才悠悠转醒,昨天想必镇静药真的用多了,他到现在脑袋还有点晕,下地后缓了缓,扶着周鸿钰的胳膊站稳后看他一副风餐露宿的沧桑样子,说,“我给你做点吃的吧。你去洗澡暖暖。”
周鸿钰在昏暗的灯光下将这屋子打量着,床上整齐放着元珺的鹅黄色小被子和安抚睡枕,靠里的床头挂着元瑥的陪睡的小笤帚。他走到床边抱起裴温的枕头,埋头闻了闻,裴温近来少眠,枕头上的香味都变淡了许多。回来后即便裴温刻意掩饰,在周鸿钰眼里却是破绽百出,被子下的产褥垫,炉子边烘干的垫巾,床头的止血止痛药,闭上眼都是医生说孩子难取,差点大出血之类的话,这些东西便变得尤为刺眼。
去厨房找裴温时,裴温正蹲在地上半个身子探进橱柜,周鸿钰赶忙将他提起来,“干什么呢?”
裴温起来后又是一阵眩晕,说,“最近太忙了,家里没有菜了”,他将铁盒放到周鸿钰手上,“你吃点饼干吧,珺儿的”。
周鸿钰靠在灶台边一口吞了一块,连着吞了好几块才将喉头的苦涩感强行压制住,他嘴里塞得满满的,毫无感情地说,“我吃饱了”,便紧紧牵着裴温两只手握住,低下头又不说话了。
裴温发现周鸿钰自回来后好像就不大高兴,他们夫妻这么多年,要放在以往,恐怕早就被他哄上床弄了好几回了。裴温想,他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接了那么个大任务,前段时间又在谈投资和贷款,难道是资金筹集时受了委屈?又或者是自家东西总要听法国专家的指挥,现在叫他将自己的心血让给别人做,心里觉得憋屈?他也是这样一步步捱过来的,这些不用周鸿钰说他也知道的。
裴温拉着周鸿钰回房,带他去洗澡,周鸿钰就倔着不让他擦背,在浴室又不知道发什么神经抱着他不撒手。回屋时,周鸿钰竟要打水给他泡脚,裴温一时摸不透他,刚洗完澡泡什么脚呢?但周鸿钰心里有事,裴温姑且顺着他,等他说话。
周鸿钰握着他的脚擦干盖上毯子捂在怀里,再按,果然不再水肿,眼眶又开始湿热起来。
见周鸿钰抱着自己的脚这里按按那里擦擦的,竟还哭起来了,裴温忍不住开口,“怎么了?遇上难事了?”
周鸿钰说,“没有”,难事只有那一桩,却在自己不知道时过去了,医生说五个多月,可是自己两月前不仅没发现,还毫无节制地索求,甚至让裴温喝了避孕药,真是混账东西!
周鸿钰不吭声,跪在榻边紧紧圈着裴温的腰,突然哽咽着冒出一句,“对不起”。脸颊触碰处,那点不曾察觉的小小隆起果然已经没有了。
裴温看他忽然就哭得满脸眼泪了,想到那个最差的可能,心里也是凉了半截,“是不是…是不是不让你回来了?”
周鸿钰摇摇头,他将毛巾放到一边,托着裴温坐到自己腿上,抱着他一会抽泣一会儿说对不起,裴温轻轻拍他的后背,等他平复了再和他好好说。周鸿钰始终埋在他胸口一动不动,裴温腰酸坐不住,抱着他的大脑袋,“周鸿钰同志,遇到困难请及时向组织…唔!“
周鸿钰狠狠吻住他慢慢将他放平躺着,裴温怕他要乱来,正思索着如何解释,但周鸿钰却没动他,只是一味地抱着亲吻。裴温还和他鸡同鸭讲说一些个人的委屈微不足道之类,周鸿钰今天少见的没有像往常那样应和他,和他一起畅想百年后的祖国该如何强盛,直接拉了灯扬起被子将两人盖住了。
黑暗中周鸿钰钻进被窝里轻轻解开他毛衣开衫,撩起衬衫下摆,露出小腹吻在上面,重复着说,“对不起,对不起宝贝,对不起。”
裴温很快就感受到温热的液体滴落在连日坠痛不已的小腹,直到此时他才幡然明白过来,想起那个孩子,即便是裹在被子里,手脚又渐渐变得冰凉了,“你知道了。”
周鸿钰仍不断亲吻他的小腹,“什么时候有的?医生说五个多月了…”
“不知道…可能在青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