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下人来报说严辞回来了,她也就将严璋交托给奶娘丫鬟,自己回房去了。

晚上在床上,她将这事告诉了严辞。

严辞沉默半晌,回道:“我想想吧,看此事如何了结。你也不用太忧心,这事总有一天要解决,被提前抖出来也好,还可提前应对,万一拖到两人都长大成人,子不由父,才不好办。”

“嗯。”有他这话,聂蓉顿时安心了不少,靠在他肩头道:“不管怎样,你别让璋儿寒心,他受的折磨太多了,这也本不是他该受的。”

严辞回道:“说的哪里的话,他就算不是我亲生的孩子,也是我养子,是我侄儿,比你和他还多一层血缘关系。”

那日与严璋谈话后,聂蓉与严璋两人就再没提起这事,等到严璋的病彻底痊愈,他突然提出想见一见自己的亲生母亲。

聂蓉知道他是起了怎样的心思,他觉得自己在这儿是多余的人,想回到自己本该待的地方,可严皓是绝不想认他的,甚至不想这事被妻子知道,无奈之下,他想到了自己的亲生母亲。

聂蓉自己是绝不想让孩子和叶昭昭接触的,但叶昭昭对她来说是个不自重的骗子,对璋儿来说,却是他素未谋面的亲生母亲。

与严辞商量之后,严辞安排了小陶,让他亲自带严璋前往严家祖籍的田庄上,去见叶昭昭。

当初抱了孩子后,严辞便将叶昭昭送去了庄子上,既然抱养严璋,那他就不能杀了人家亲生母亲,也不能放她出去,她必须牢牢在侯府的控制下。

叶昭昭当初被安排在庄子上后改名贞娘,在里面做些杂活,因为有几分姿色,又善诱惑男人,倒是很快就被庄子上的一名管事看上,娶了她做填房。然而贞娘又怎是安分的人,没过几年,那管事因犯错而被降了职,她便又和另一位年轻大管事好上了,大管事妻子也是庄子上的另一位管事妈妈,知道此事后将她狠狠打骂了一顿,闹得人尽皆知。

贞娘丢了人,却并不以为耻,反而明目张胆卖弄风情,每日打扮得花枝招展,用美色在各大管事那里讨好处,成了庄子上人人都知的浪□□人。

小陶做事,自然安排得妥当,这庄子离京城远,没什么人认识他,自然也不认识严璋,他便和严璋扮成了一个外庄管事和一个小厮到了庄子上,然后自己躲着,让严璋亲眼见了贞娘一回。

严璋自小在侯府长大,眼前见的要么是像聂蓉或是婶母那种端庄娴淑的贵夫人,要么是懂事守礼的丫鬟,或是办事稳重的奶娘嬷嬷,哪里见过像贞娘这样的人,眉里眼里尽是挑逗,一下发火便又粗俗恶毒,与外人调情,骂家中丈夫床上没用,床下也没用,吓得严璋脸上霎红霎白,几乎夺路而逃。

小陶知道这其中所有来龙去脉,在回程路上劝严璋道:“有这样的亲娘,是大公子的命,遇见侯爷夫人,却又是大公子的运。我是五岁死爹,八岁死娘,卖身为奴,天天挨打受骂,活了今天不知道明天,后来得了机会被人带来见侯爷,我就努力留在了侯爷身边,这才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在侯府做个管家。大公子出身就被侯爷和夫人养在身边,有下人侍候,有先生教养,读这么多书,学这么多礼,无论怎样都能出头,就算被老夫人嘀咕两句又怎么了?这可是别人想都想不到的,只要大公子心中无愧,好生孝敬侯爷和夫人就行了。”

严璋突然明白过来,他一下子从父母亲生的孩子、从侯府的嫡长子沦为什么都不是,地位尴尬,陡然间难以接受,可明明,他是有可能见不到这世界,有可能随着贞娘那样的母亲长大的!

陶管家费了多大的劲,才从父母双亡的小奴做到现在的管家,而他呢,不费吹灰之力,就做了侯府的公子,就算祖母觉得他抢了弟弟的位置,父亲对他略有疏远,可他确实是养子,哪能和人家亲生的儿子比?

不管怎样,父亲从未苛待过他,母亲更是对他视如己出,有情如亲手足的弟弟妹妹,有学富五车的教书先生,当朝尚书是他父亲,天下糕点第一人是他母亲,舅父为昔日探花郎,今日的一方知府……他不是不该出现在这世上,而是私生贱命却遇贵人,一朝出苦海。

祖母担心他抢了弟弟的爵位,他不去抢就是;父亲待他比弟弟冷淡,这原本就是人之常情,他只是养子,也不如弟弟那般机敏聪慧;二叔不愿见他,他也不稀罕,生恩不如养恩,他们本就没有父子缘。

想通之后,他便随小陶一起回了京城,面见父亲,跪在父亲面前发誓,自己绝不与弟弟相争,若父亲不相信,他现在就能自毁面容或自断一掌,这样他虽是嫡长子身份,可身有残疾,再没有同弟弟争爵位的资格。

两人在行云阁的书房说此事,严辞坐在椅子上,先叫他起身,然后让他走近几步,伸手按着他的稚嫩瘦弱的小肩膀道:“这些日子,苦了你了。”

严辞极少对他说这样温情的话,严璋本是沉稳严肃的性子,此时一听,竟无法自制,一下子就涌下泪来。

他不愿显得孩子气,连忙去擦泪,却怎么擦都擦不尽,竟是越流越多。

严辞揽过他,将他搂在怀中。

第一次感受到父亲的怀抱,严璋越发悲怆,一下子嚎啕大哭。

严辞就这么静静抱着他,好不容易他平静下来,就见自己竟将父亲的衣服染了个半湿,鼻涕泪水一大把,简直没眼看。

他面色涨红,连忙要用袖子去擦,严辞拿了手帕出来自己一边擦,一边笑道:“别人都说你像我,我看你更像你母亲,我从小就不爱哭,她却是个泪做的人,动不动就哭。”

严璋低下头不说话,心里却极暖。

这时严辞说道:“不管怎样,你是我与你母亲的孩子,这是事实,无须再置疑。至于继承家业的事,我已有打算,你不妨听听我的想法。”

严璋看向他,他缓缓道:“你祖母觉得袭爵、掌家业是荣耀,是福气,我却觉得不只是这些,还有责任。既然做一家之主,便要撑起一家基业,如同一国天子,纵然能享万万人之上的尊荣,却也要担起万千子民的生计,若只图享乐,那便是昏君,迟早要亡国。大凡当世明君,没有一个不是殚精竭虑,日日为国事操劳的。

“你弟弟怨我说我答应带他骑马,一个月都无法兑现,总骗他,二叔却能说走就走,带你们玩了大半日;你二婶母能在房中睡一下午,你母亲却有忙不完的事,上次寒冬腊月,大雪纷飞,旁人可以待在家中取暖,她却要抱病去吊唁长公主,在雪地里一站半个时辰,为何,就因她是这府上的主母,这是她的责任。

“我的确对你不如欢儿亲近,但那不是因为你不好,而是你母亲与我毫无关系,甚至互有厌恶,而欢儿的母亲却是我至爱之人,至爱之人怀胎十月为自己生的孩子,如何能不宠溺喜欢?其实你并不比欢儿差,甚至行事更稳重,为人更谨慎,至于侯爵之位,若欢儿将来有所成,我自会禀明圣上,将爵位传于他,但若他不堪此重任,我便要你为他与悦儿遮风挡雨,护他们安稳顺遂,你愿意吗?”

严璋听后,立刻含泪道:“我愿意。”

随后便接道:“父亲,我明白了,若欢儿想要做未来的安阳侯,我便与他同进退,做他左膀右臂;若他想安逸从容,我便撑起家业,让他与悦儿永远无忧无虑。最重要的不是谁掌家、谁袭爵,而是家业安稳,兄弟和睦,如果兄弟相争,或是家主无心管家,便会像那义远伯爵府一样,子孙无继,一代不如一代,惹人笑话。”

义远伯爵府就是严璋舅父聂长博的岳家,女儿贤良淑德一字不占,儿子斗鸡走狗不务正业,最近十六岁的孙辈还在教坊与人争风斗狠闹出了人命官司,实在是丢人现眼,连严璋这样的小孩子都知道他们家一代不如一代。

严辞轻抚他头顶道:“这正是我意,若这家业会让你们兄弟相争,那这家业不要也罢。你祖母那儿,我也会同她说好,你不用太过介怀此事。”

两人在书房待了许久,直到日头西落,严辞才让他去向老夫人请安,自己回了海棠院。

聂蓉知道他和孩子在书房待这么久,一定是在谈这事,见他回来,立刻就想听听他们怎么说的,却见他前襟湿了一大片,便连忙拿衣服来给他换。

换好了衣服,她才问:“是璋儿哭了?”

严辞点头,她便怜惜道:“我十岁时还什么都不懂呢,他却要承受这么多。”说完问他:“你怎么和他说的。”

严辞便坐到床边,将自己的意思说了出来。

聂蓉听了意外半晌,问他:“你的意思,若日后璋儿强过欢儿,便要把爵位给璋儿?”

严辞轻笑:“是的,你不是最疼璋儿吗?怎么还舍不得?”

“我倒奇怪,你不是不怎么疼璋儿吗,倒还这么大方?”聂蓉反问。

严辞回道:“我疼欢儿,只望他一生顺遂,不指望他出将为相,日夜操劳,若他志在朝堂,那便让他一展抱负,可若他只想吟诗作画,闲散度日呢?让他袭了这侯爵,将他放在风云诡谲的朝堂中,他又该如何自处?作为父亲,我给他的便是‘随心所欲’,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总归他还有一个哥哥,至于到孙辈,他自己的孩子,那便由他来筹谋了。”

聂蓉沉默了一会儿,回道:“我明白了,是我狭隘了。”

哪怕是皇上,也是一半尊荣一半辛酸,侯爵之位是难得,可‘随心所欲’,则更是难得。

想到自己夫君所思所想,竟如此与众不同,心中顿生仰慕,不由握起他的手,靠在了他肩头。

严辞侧脸看她,见她温婉动人,又似乎不胜娇羞,虽然是已相伴十多年的妻子,却有种刚掀起她盖头来的感觉,不由心旌荡漾,低下头来吻向她唇畔。

她脸上犹有羞涩,却也柔情款款,媚眼如丝,嘴角噙着笑,与他双唇轻轻相贴,细细碾揉,似乎初动情的少男少女,耐心而又温柔地感知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