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1 / 1)

沙发

8 逼嫁

乌云遮住空中繁星点点,屋里也没有往日明亮,灯台上那颗小小的火苗似有些虚弱地摇曳着。

江澄可的思绪也有些飘忽。原先在冯家时,只觉得冯奕辰是千好万好,那般风姿翩翩,粉雕玉琢,的确羡煞旁人。可如今忽然却觉得,同样是官家的公子,萧安澈却早离了家中,他的世界里有的不是姐妹嬉笑,而是江山社稷,他所要面对的也不是父亲的棍棒,而是马革裹尸的疆场。

她在史书上读过千百遍,伊阙人屠、背水一战、封狼居胥、锏打三州,多少名将往事垂于竹帛,万古不朽。世间伟业总化作历史上的一页风云,她简直难以相信自己亲历其中。

云子在棋盘上轻轻敲击,江澄可心中乱成一团,她也是自小北上辗转几日经过半壁江山的人,却第一次觉得这天地这样的大,大得有些让她难以置信,她觉得自己仿佛一只久在牢笼中的鸟儿,金丝编作的笼门乍一敞开,她无助地张张翅膀,却仿佛已不记得如何飞出去了。

世间纷争恰如黑白两色落在棋盘上的经纬之中,江澄可敛起恢弘的遥想,思绪间飘过的,却是尘沙共老,河边枯骨。

一连几日,江澄可辗转难眠,每每夜深,她总似乎看见萧安澈那一杆银戟横扫一片敌军,威风凛凛,但又仿佛觉得,萧安澈那一身白袍上已沾染了大片的鲜红,触目惊心。

江澄可的疲倦和恍惚,连姨娘也都察觉,慈爱地道:“江姑娘可是住不习惯?连日眼睛下面都是黑黑的,怪可怜见的。”

江澄可亲自将煎好的药递到她手里,浅笑着掩饰自己的憔悴,“没有。”

姨娘心底又何尝不清楚呢,她把药放在一旁,转而握着江澄可的手道:“好孩子,不必担心,澈儿武艺了得,定是能平平安安地回来的。”

江澄可也不再辩解什么,点点头,可心思百转千回,又如何能放得下。

直到一个冬日的午后,一封写着“江澄可姑娘亲启”的家书送到她手里,她轻轻将信展开,正是萧安澈遒劲沉着的字迹:

“江姑娘,

见字如面。营中安好,家中诸事安否?姨娘康健如常否?姑娘起居可还安适乎?

会稽之敌虽逾万数,然素乏操练,犹鱼虾耳。初战幸捷,君勿悬心。今三军气盛,复得精甲若干,料旬月可定胜局。待廓清寰宇之日,当亲迎芳驾与姨娘共至会稽。

前蒙赐教,昼夜思之,深感君言甚是。伯成兄尚未列诸侯之位,吾亦不过区区小将,纵怀鸿鹄志,终难越权位而谋鼎鼐。今欲暂据会稽为基业,然帐下乏良将、贤士共辅大业,敢问姑娘可有良策乎?

勿念。

子清。”

江澄可嘴角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意,心下稍安,提笔晕墨,簪花小楷写下八个字“周公吐脯,天下归心”。

江淮一带,初冬的风沙沙吹过,带着几丝清冷,却仍存着暖意。江澄可挂下帘帐睡去,却不曾想北方的寒风早已吹透京城的城墙,冷风中树木光秃的枝丫昭显着寒冬的肃杀和冷寂。

京城之中,高品阶的官员们簇拥在宫中,他们时常这样被摄政王传唤,聚在宫中议事。

金碧辉煌的殿宇之内,韩蔚向摄政王梁晟禀报着扬州的军情,会稽一郡已归敌手,摄政王却不以为意,惬意地半躺在龙椅上,悠哉悠哉地品尝着宫女剥好递过来的葡萄,笑道:“伯成小儿,能奈我何?扬州刺史何璋能对付得了他父亲,还对付不了他不成?”

梁晔华自然是他的子侄辈,在摄政王的印象中他还只是个黄毛小儿,不足为虑。

储青山亦是奉承道:“就是,就是,他从下邳起兵,才带了几个人?扬州守军众多,哪能容得他造次。”

魏自玢掐算着梁晔华进军的时日,却有些迟疑地开口,“可这攻下会稽的速度,恐怕还是太快了些,殿下是否还是要增设守兵?”

秦效成觑着摄政王的脸色有些不耐烦,自己也觉得此事无关紧要,开口道:“魏丞相此言差矣,殿下近日家中有喜事临门,岂可再为战事烦忧?况且我观梁晔华,一跳梁小丑而已,又有何惧哉?”

储青山附和道:“正是这话,这都不是甚要紧之事,等殿下把冯家姑娘纳进来再说这些。”

魏自玢见自讨没趣,自然也不再说下去。

韩蔚却难得和魏自玢持了同一政见,“小势不除,恐成大患,陛下和殿下还是早做思虑为好。”

魏自玢见他如此说,立刻转了观点,白了他一眼,“怯懦之徒。”

摄政王朝他大袖一挥,“御史大夫扰了本王兴致,还不快将他带下去。”

秋雁声刚想起身求情,左右就已然将他拖下。魏自玢面不改色地看着韩蔚的落魄模样,心里却得意洋洋,尤其是韩蔚那满怀愤恨的眼神,实在太过精彩。

于是无人再复说起出兵讨伐梁晔华之事,纷纷恭喜起了摄政王即将喜得爱妾冯氏。

而他们口中的冯氏,正是肃宁侯府的冯绥芸。肃宁侯府如今可是京城里最得意的人家,冯三公子迎娶长乐郡主的大红喜字还没撤去,摄政王府纳娶冯二姑娘的彩礼已摆了满院。

京城里人人皆说这冯家姑娘是好运气,生得美艳动人,才得了摄政王的青眼,只那匆匆一瞥,便非要纳她入府。可冯绥芸本人却并不想做这个新娘,她心里恨得厉害,若不是冯奕辰成亲那日,她被婶子许氏设计着被摄政王瞧见,她又怎会遭此厄运?

嫣红的嫁衣早被她扔了一地。她赌着气坐在榻上,牙齿将嘴唇咬得微微泛白,一手又将那金丝绣成的鸾鸟红盖头狠狠扔到了地上。她这还不解气,正要起身去那盖头上跺上两脚,却正被冲进来的许氏拦住。

“哎呦,这可使不得,我的大小姐。”许氏亲手捡起满地凌乱的衣裙,笑中藏着丝丝凉意,“这可是摄政王府的意思,是姑娘你莫大的荣耀,满城里多少姑娘想争还争不到呢,姑娘可切莫拂了殿下的一片心意。”

“呸!”冯绥芸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目眦欲裂,“我可不稀罕这份荣耀,叔叔婶婶若上赶着巴结摄政王,叫你们亲生的姑娘,我的绥英姐姐去嫁岂不更好?何必便宜了我这个外人?!”

“哎哎,瞧姑娘说的。”许氏扯了扯嘴角,满脸上都堆起了笑意,“姑娘是大哥唯一一点儿血脉,是我们冯家嫡亲的小姐,怎么说是外人?”她凑近些想要抚一抚冯绥芸的衣袖,装出一点亲昵模样,却被冯绥芸一手推开。

许氏尴尬笑笑,继续哄道:“姑娘可是嫌摄政王年岁太大?可殿下如今不过是四十余岁,仍是风华正茂,姑娘大可不必担心。殿下是怎样的地位,如今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就是陛下也得敬他几分。姑娘你此时嫁过去,虽说不是正室,这侧妃,也可比肩宫里的贵妃娘娘了,岂不是比嫁给那些王孙公子做正妻还划算?这是天下顶顶尊贵的归宿,真不知道姑娘还有什么不满。”

冯绥芸扭过头去,一个字也不想听许氏多说,“他这般祸乱朝纲的小人,残暴百姓的恶畜,我但凡是个有气性的,知道他敢打我的主意,当即就应该撞死!不嫁!婶子不必多费口舌了,说什么我也是不可能嫁入那腌臜的王府的!”

许氏见她竟敢对摄政王这般出言不逊,气得哆嗦。

“好!好!好!敬酒不吃吃罚酒!”许氏拍案而起,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全然一副恶毒神态,“其实我又何必来劝你,你怎样想又有什么要紧?你叔叔早已为你定下婚约,婚期就在七日之后,你如今嫁也是嫁,不嫁也是嫁!哪里由的得你?难道冯府上下这些人手,还不能将你抬到摄政王府里去?!”

许氏说罢,重重将门摔上,拂袖而去,独留下冯绥芸一人俯倒在案痛哭。自从父母去后,她在这世间便再无了依靠,她深知叔叔婶婶的薄情,却不曾想他们恶毒至此,为了攀附摄政王,甚至要将自己献上。一想到摄政王所做的恶事,冯绥芸胃中一阵翻江倒海,让她委身于摄政王,简直是莫大的侮辱!

她猛地起身,用袖子擦干脸颊上的泪痕,不行,她不能这般懦弱。她嗖地一下抽出床头佩剑,寒光飒飒,直映着她胭脂一般娇艳的脸颊,映着她黑曜石一般炯炯生光的眼睛。她此时真恨极了这张脸,若是不是这幅面孔,摄政王是不是就不会看上她了?

可她又舍不得这双眼睛,这眼睛与她父亲的眼眸是那般相似,她不禁想起那双相似的眼眸曾注视着她,那是当年他父亲一笔一划地教她写字。

可当年到底都写了什么呢?她似乎也记不清了,但朦胧的泪光中,她仿佛只见到六个大字

“士可杀,不可辱。”

她心头霎时涌起了喜悦与坦然,脸上绽放出一个决绝的笑容。回转剑锋,直对自己纤细的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