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不知,咳咳,姑娘为何贵足踏贱地,到我们家来了?”姨娘紧紧拉着江澄可的手,似还是难以相信这么多年过去,自己会见到旧日恩人的孩子。
江澄可微微垂下头,两缕青丝落下半掩住愁容,萧安澈替她解释道:“江大人去后江姑娘随母亲在京城投奔亲戚,却不成想如今江夫人也去了,那家人对江姑娘图谋不轨,遇加害于她。因此她想南下回家去,半路上却又遇歹人,儿子便将她带了回来。”
“这帮遭天杀的!”姨娘用手捶着榻,猛烈地咳嗽了起来,“如今真是愈发地好人没好报了!”姨娘说着便将江澄可揽入怀中,“孩子你别怕,到了这儿,就和到了家里一样。你就好好在这儿住着,定不会再有人给你委屈受的!”
“如今可安心了?姨娘也叫你在这里住下来。”萧安澈黑烁的眸子移向江澄可,四目对视的那一刹那又匆匆移开。
江澄可把嘴唇咬得发白,仍坚定道:“在老人家面前我不好出言反驳,但我是绝对不会长久地在这里住下来的。”
“是吗?那倒与在下不谋而合了。”萧安澈微微一笑,抬眼望向广阔的天空,眼眸中隐灿灿星光,“我也不会长久地在下邳住下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江澄可一惊。
“将军,梁大人在前厅等将军。”萧安澈身边的小厮岚月前来报道。
“自然是要去平定天下。”萧安澈阔步向正厅走去,声音朗朗。
“平定天下吗?”江澄可喃喃重复,若有所思。
一连几日,翻开《礼记》,来回只看那大学之道一篇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她复往后翻去,“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无端的遐思这日却被一声敲门声打断。却见萧安澈站在门口,风采俊逸。
江澄可想起自己无意间把书上文字读出,两腮微微泛起了桃花红,忙站起身来,“你怎么来了?也不叫人通报一声就进来。”
萧安澈淡然一笑,大步走进来,指指外面小声道:“你那小丫鬟在外面太阳下坐着睡得正香,我没叫醒她。碰巧听到你方才读的……罢了。”萧安澈想起方才江澄可的言语,似与他前些日所说之事相关,一时语塞,只好止住了话头。
“别在门口站着了,进来吧。”江澄可眉目低垂,草草倒了一杯茶待客,又将自己的凳子向远撤了半步相陪。
萧安澈也不介意,只简单道明了来意:“我是有事相求。”
“萧大将军这话我听不明白,你能有何事求我?”江澄可眼眉仍低低垂着,长睫微微颤动。
“我此番确有难处,如今我要离家几日。”
“你当真要去……”江澄可想起萧安澈的豪言壮语,惊呼一声。
萧安澈的微笑平静淡然,“姑娘聪慧,我此番的确是要和伯成兄前去征战,如今兵马都已备齐,不日便要向会稽进军。”
会稽郡乃是扬州一郡,时任扬州刺史何璋乃是摄政王亲信。两年前奉命讨伐当时起义的扬州刺史梁充也就是梁晔华的父亲,大胜。梁充既已战死,于是摄政王就将何璋补为扬州刺史。而会稽正是扬州重郡之一。
“会稽?”江澄可不懂军法,却颇知地理,会稽远在扬州,离下邳甚遥,不解道:“在徐州尚且困顿于一隅,如何舍近求远要去攻会稽?况且那扬州……岂非是梁大人的伤心之地?”
“正是因为梁伯父当年在扬州败给何璋,扬州才正是伯成兄重振威望的大好地方。”萧安澈并不瞒她,扬眉一笑,宛若秋日里晴朗的阳光,“守着下邳,纵使能得徐州,也终究是腹背受敌。徐州四面地势平坦,易攻难守。可会稽就不一样了,有长江天险拦着,足够我们好好养精蓄锐,将整个江南徐徐图之。”萧安澈将茶水倾倒在案几上,用用手指蘸着便勾勒出了江南的版图。
江澄可看着那茶水化作蜿蜒的长江,东流向海,倒吸了一口凉气,心扑扑跳得厉害,“你们果真是想……”她看得明白,萧安澈和梁晔华是想以会稽做基业,以图扬州乃至整个天下。
看着萧安澈志在必得的笑容,她稍稍平复了心绪,“我先前倒不知道,萧将军竟有这样远大的志向。”
萧安澈口气平淡如水,这早就是他和梁晔华想过千百遍的事情了,“时是乱世,风起云涌,正是成就一番事业的时候。我和伯成兄正当匡扶帝业,平复天下,方不负平生之志。”
“那就祝萧将军早日封得万户侯了。”江澄可偏着脑袋,戏谑地举杯相贺。
“你明知我所图的并非如此。”萧安澈目光灼灼,江澄可几乎不可见地微微点了点头,豪情和忧思一并涌上心头。
萧安澈忽的又轻叹一口气,“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正是因为我要随伯成兄出兵南下,一时顾不上家里,还得劳烦姑娘替我照看姨娘。”
“这算什么?”江澄可登时变了脸色,“你当你的大英雄,作何使唤起我来了。”
萧安澈眉头微蹙,细细思量也觉得自己话说得不周,惹了她不快,忙解释道:“自然不是使唤姑娘,只是希望姑娘作为友人暂且帮我一帮。”
猛然听到“友人”这样的说法,江澄可心中大乱,一面觉得亲近得有些羞涩,一面又觉得有些不大得体,不及细细思忖,便反驳道:“谁是你友人?”
萧安澈不觉一愣,深邃的眼眸中透出一抹凄凄之色,声音冷了半分,一时间屋内的温度竟都跟着冷了不少,“好吧,姑娘如此自重,我……在下也不便坏了姑娘清誉。”说罢便欲拂袖而去。
“等一下!”江澄可猛地站起来,见萧安澈失落的模样,又想起前些日所谈甚是交心,也有些后悔自己方才所说,“将军有志去成就霸业,我自然愿意替将军分担家事,只是……”江澄可心中胡乱想着,口不择言道,“只是此次只当我还将军救命之恩!”
萧安澈步伐一滞转身重重一拱手,脸上阴霾仍不曾散去,“是在下言语唐突了,家中之事,还要拜托姑娘了。”末了,苦笑道:“如此,姑娘可与在下互不相欠了?”
江澄可一听萧安澈这般说,一时手足无措,又怪自己方才言语过于生分,愣愣后退了一步,“我绝非此意,将军侠肝义胆,胸怀天下,我自敬服,只是友人之谊,我愧不敢当。”
萧安澈的神情由阴转晴,“姑娘谬赞了,我知姑娘自重,是我失言了。”
“那……预祝将军凯旋。”江澄可上前款款一礼,眼中已是清波涟涟,又柔声补充道:“你可要早日回来。”
“四个月。”萧安澈信誓旦旦,“不出四个月,我和伯成兄定攻下会稽,到时候接你和姨娘过去。”
江澄可点点头,心下却又想着那战场上那般刀剑无情,心头兀地一紧,捏紧手中的帕子,低声道:“此次你可是要亲自上战场?”
“那是自然。”萧安澈答得干脆。
“那你,那你要多多保重。”江澄可的头低低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
“嗯,姑娘的话我一定牢记在心。”萧安澈的声音温润如玉,眸子里亦是闪过一丝不舍,“下邳不一定会一直安稳,你在家中也要保重,我会把岚月留下来照应你和姨娘。”
“啊,他是你的贴身小厮,你带去照顾你才是。”江澄可拒绝道。
“他不会武,去了反而危险。”萧安澈瞥了一眼立在门外的岚月,岚月耷拉着脑袋,脸上讪讪的。
三日之后,梁晔华集自己亲信人马八百余人,另有萧安澈私下募集壮士四百余人,趁着夜色暗中南下会稽。江澄可望着银甲白马的萧安澈消失在黑夜中,不知怎的,心下一酸,竟没忍住落下泪来。
“姑娘。”琼稚瞧她神色不对,走了上来遮住她的身形免得叫旁人看见。
“没事,外面风大,咱们回去吧。”江澄可飞速擦干泪水,勉强笑笑,拉着琼稚回到屋中。岚月将门紧紧闩住,似乎将风雨和动荡都锁在了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