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大人可真是错怪我了。”江澄可和煦一笑,齐永茂是出了名的大孝子,他此时这般愤慨模样江澄可丝毫不感到意外,“我们以侍奉尊长之礼待令堂,令堂今日还与我谈笑甚欢,何来囚禁之有呢?”
姐姐们冲哇!
53 凤唳
江澄可理了一理裙摆,又对齐永茂温和道:“听说令尊生前一直想要修建长江上的桥梁,徐刺史多次不允。可我倒觉得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惠及荆州南北货通往来,也好调度军队。”
她从袖中掏出画轴缓缓展开,“这是我草绘的七桥图纸,分布在岳阳到汉口诸地,其中三座浮桥,四座铁索桥,均是横跨长江两岸。今日与令堂说了,她觉得甚好,也可以藉慰亡夫在天之灵。”
江澄可把图纸摆到齐永茂面前,这并非这两日的兴起之作,而是她自打来了荆州便日夜思量呕心沥血的杰作,只是没想到此时拿出来做了这般用途,“齐大人以为如何?”
按住齐永茂的两名士卒手上稍稍松了劲,使他可以挺直了腰背去看那图纸,与其说是草图,不如说是已经精密规划后的方案,其中木板长短,铁铆数量,连同铁索选用钢铁材质都写得一清二楚。
这确实是父亲毕生的愿望。齐永茂心里揪了一下,却又想起父亲佝偻着身子几度匍匐在徐老将军和徐晴脚下恳请修建桥梁,惠及民生,可是屡屡得到的却是相同的答案:“战事吃紧,公中没有用度来修建这些不能利及当下的东西。”
他盯着江澄可,不可置信道:“荆州哪还有钱造桥?”
梁温莹抬眸瞥了他一眼,又低下头摇晃止不住啼哭的婴儿,她不大会哄孩子,却很会哄这些朝臣,“徐延是荆州的主人,我既为他的母亲,用我母家扬州的钱来贴补荆州又有什么不可以?”
这话说得不假,但也不全真。荆州厉兵秣马数年确实耗资巨大,但也不至于山穷水尽。先前章寒阳便借着修祠堂的法子套出了不少的钱来,如今剩余,修几座桥也是够了。但梁晔华也确确实实贴补了荆州不少,如今荆州军胯下的马匹甚优,其中不少都出自扬州军中培育的良驹。
不过齐永茂一向迂腐,哪里懂得这些,他所见,便是公中又有了银两,可以完成父亲的心愿。他似乎在父亲和徐氏之间摇摆了片刻,最终下定了决心,还是觉得修桥更为重要。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卑职言语冒犯,还请两位夫人责罚。日后定将尽心服侍小主人。”
梁温莹心中松了口气,面上却依旧神色淡淡,“你是历经三代的荆州老臣了,责罚倒也不必了。既然修桥是令尊遗愿,那便劳烦你主理修桥一事吧。”
修桥是极大的工程,确实需要德高望重之人前去主理。可此事千头万绪,必得全心全意扑到这一件事上方可,便也就远离了其他政事。梁温莹专门让齐永茂去,便就是有意将其推出朝堂决策的中心。
齐永茂今日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前来和梁温莹与江澄可角逐的,可没想到最终却是圆满了父亲的遗愿。他得了这样的派遣,倒也是欣慰,一个头磕在地上,便就领了命。
天都将破晓了,荆州群臣才从府衙中退去。梁温莹再看看怀中的儿子,仍是啼哭,她蹙眉,索性将孩子丢给了乳母。这孩子是她拼了性命才生下来的,血脉相连,她并不是没有分毫的慈母之心。可是每每想起这孩子的父亲,想起他父亲的昏庸和无情,想起这孩子出生时曾撕裂开自己的身体,想起自己的伤痛和无助,她就又更添了几分恨意。对自己亲生骨肉的爱恨交错,几乎把她的内心撕扯开来,她疲惫地摊在了椅子上。
江澄可眸光黯淡,她今日说了太多话,只觉身上不舒服,没叫梁温莹看到自己病倦的神色,背过身去匆匆吃下丸药,一边柔声宽慰着梁温莹:“延儿年幼本就劳人心思,你也是太过劳累于政事了。”
梁温莹叹口气,“要是荆州军尽数都在,哪里还有人敢这样造次。不过好在有你帮我。诶,你这是做什么?”
梁温莹见江澄可在一旁收拾起了行囊,转而问道。
江澄可轻叹:“修建长江桥梁是大事,并非单纯为了糊弄齐永茂的儿戏,这是关乎南北交通贸易之事,我也必得亲自去看看才好。”
“姐姐,你这又是何苦。”梁温莹拉起她的手,想起江澄可一向体弱,如今帮自己料理荆州这许多政事,想必更是伤身。
江澄可苦笑摇头,第二日就同齐永茂和佟诺儿踏上了去往长江的旅程。
第一座桥便计划修在那黄鹤楼边。千里烟波浩渺,江澄可带着齐永茂引着工人们丈量起了河床上的各项尺寸。此工程非一朝一夕可以完成,铁索和木材被分批运来。江澄可细细核对过数额,又嘱咐了一番匠人,才将余下的事情交代给了齐永茂。
闲暇之余,她便和佟诺儿登上了黄鹤楼。佟诺儿跟着江澄可数年,早已熟了诗书,远眺大江奔腾,便脱口而出崔颢的诗句,“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江澄可却转头望向身后的万亩良田,今岁她来荆州,也把在扬州、豫州摸索出来的耕种之法带给了荆州的农人,秋来庄稼丰茂,自是她心头的头等大事。
佟诺儿不解她心事,仍想着诗词,遂道:“昔日李白艳羡崔颢《黄鹤楼》一诗,仿作了《登金陵凤凰台》,后人皆道不及前作,可学生私以为,‘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更比崔颢之诗恢弘大气,含义隽永。”
江澄可回过神来,笑看她道:“我倒觉得,黄鹤楼上,另有佳篇。”
佟诺儿专心听着,江澄可轻轻吟诵道:“‘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叹江山如故,千村寥落。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洛。却归来、再续汉阳游,骑黄鹤。’这正是岳鹏举所著的黄鹤楼之词,其意象岂不更在崔颢之上?与其感慨乡关何处,何不问兵与民安否,何不问天下安否?”
佟诺儿沉吟片刻,却道:“这词倒是像极了辛弃疾的‘把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江澄可点点头,“彼时山河破碎,今朝九州重塑,实是幸事。若岳飞、辛弃疾在世,也应会高兴的。”
佟诺儿转了转眸子,笑道:“过些日先生登了那岳阳楼,便又要吟‘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了。”
江澄可不语,又复看向农田里农人收割的场景。佟诺儿耸耸肩,她心里可一点也不觉得宠辱不惊是什么好事,她想着,做便要做得惊天动地。
江澄可一路从武昌行至潇湘,丈量了七座大桥的尺寸,方才回了襄阳。
梁温莹迎了出来,却见她脸色惨白,忙拉着她回到寝殿,“你这一路太过辛劳,待章将军回了荆州,你也该回去歇歇了。”
江澄可咽下许多丸药,浅笑道:“若是我们都在,岂不更好?你怎么还宁可自己在这里强撑,也要让章将军去兖州?”
梁温莹咬着嘴唇犹豫了片刻,“子清哥和你的弟弟妹妹都在兖州那边艰难作战,我怕你心疼坏了。”
“沙场无情,子清和芸妹妹、长钦他们,我日日都在忧心,可那又有什么办法,身为将领,出生入死也是他们的本分,我早已习惯。”她一路上都有收到兖州的消息,战报里写着他们在兖州苦战,但具体苦成什么模样,江澄可也无从得知,“不过依我看,你还是最担心你兄长的。”江澄可浅浅笑道,梁温莹就是这样,咬死了不会再提梁晔华半点。
梁温莹别过头去赌气不再说话。
江澄可算着日子说道,“如今兖州的仗也约莫快打完了,想来章将军不久就会回来了,不过你倒是非常信得过他?”她一笑,觉得梁温莹很少如此信任旁人。
梁温莹任由侍女为她换了衣服,胡乱倒在榻上,“自我记事起他就是我家的侍卫了,是我父亲一手提拔了他成了将军。这世上的人啊,随着岁月的推移总是会变的,譬如你,譬如……”她想说哥哥,但顿了顿,终究没有说出口,“但他一直是那样,他就像是不生不灭,无悲无喜,无怖无惧一样。”
正如梁温莹和江澄可所想,兖州既已安定,梁晔华暂时屯兵兖州,且看青州动向。一面派章寒阳带着给荆州小世子诞生的贺礼回到了荆州,一面又准许各位将军将家眷接到兖州暂住。
秋去冬来,征雁南飞。江澄可和佟诺儿辞了梁温莹一路北上,章寒阳也已带着队伍回到了荆州。
珠帘未卷,玉堂生寒。章寒阳上一次见到梁温莹时她方生产完,彼时尚且没有初为人母的丰盈,如今却又更加瘦削了,章寒阳心里紧了一紧,行过跪拜大礼,却又只论起主从,“末将来迟,使县主受累了。”
梁温莹端着茶杯的手微微有些颤抖,索性把茶杯撩在了桌案上,“将军负伤了?”她自幼与她熟识,一眼便看得出他的异样。
“未曾负伤。”章寒阳下意识地缩了缩左边手臂,这样的动作,却被珠帘后的梁温莹看得一清二楚。
梁温莹的手指在桌上敲了三下,侍女们都会意退下。她起身,掀开珠帘走了过来,一把扯住章寒阳的左手,翻开衣袖,果然有一道三寸长的刀伤。
梁温莹叹口气,“你总是这样瞒着我们。”
章寒阳弓着身子,不敢抬眸,“末将初为梁家侍卫,是梁家的家奴,承蒙主子抬爱才做了将军,这点小伤,应该的。”
梁温莹深深看着他,难过道:“霜晓一如往昔,不像我,残花败柳,已不是当年模样。”她只有四下无人时,才会以表字称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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