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1 / 1)

可饭菜已毕,周晗之还是没有说话,行商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终于忍不住了,七嘴八舌地争了起来。

“我家的铺子最多最大,论资质,论财力,这事自然都该得我家效力。”韩掌柜率先开口,韩家是兖州的第一大财主,说起话来果然有有气势。

“嘁。”韩掌柜的死对头程掌柜立刻发出了不屑的声音,“就数你家富得流油,还不是靠给那梁鹏程孝敬得多吗?如今那梁鹏程倒了,我看你还能得意到几时。”

“就你程掌柜清高,”韩掌柜立刻反击道,“你家客栈一年里半年住了土匪,你可真是高风亮节!”

程掌柜本就是缺钱缺势才遭土匪欺负,这些事他从不敢对别人讲,却被韩掌柜这么大大咧咧抖出来,气得登时翻了白眼。

戚掌柜扶住他,打着圆场道:“哎,之前官匪一家,程掌柜也是无奈嘛,周先生还在呢,韩掌柜你少说两句。”

戚掌柜做得是当铺生意,迎来送往都是见人开口笑,他做生意主打的就是和气生财。

程掌柜冷笑两声,“你还在这儿充老好人呢?你没给梁鹏程送过冰敬?”

戚掌柜一时被噎得说不出话,一旁书肆的钱掌柜瞪直了眼睛,故作惊讶道:“老戚,没想到你竟然会做这种事情!”

戚掌柜说不过韩掌柜却知道钱掌柜的底细,他知道这老家伙表面上是个文静的读书人,背地里也没少做腌臜事,鼻子里挤出笑声,“钱掌柜,你也莫说我了,梁鹏程那第六房小妾难不成不是你家送的?”

能言善辩的钱掌柜一听这话,舌头都打了结,几家常被他家打压的小商贩都发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声,钱掌柜转过火力,一一数落着他们的丑事。言未毕,那几家也都冲上来揭他老底。不多时,在场的五十八家行商全都吵了起来,相互揭发着对方的秘辛。

周晗之坐在上手,茶都喝完了三壶,下面叽叽喳喳了大半日,吵得吐沫星子横飞。不知是哪家掌柜带头,央道:“周先生,您给评评理啊。”大家才终于反应过来周晗之还坐在上面。

周晗之放下茶杯,笑了,回头对着身后的屏风道:“都记好了吗?”

“记好了。”翦松说着托着个册子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行商们都吓傻了眼,他们方才口不择言,互相揭发,现在被白纸黑字记得清楚,谁也摘不干净。

周晗之翻着那册子,唇角勾起的弧度更大了。他这个微笑令人毛骨悚然,“我先前查过你们的账目,其中半数都有虚假。刚才听你们说的,竟然更是精彩。如今兖州既已归了我主,我主定不能再纵容你们如此。”

他翻开册子一页给他们看,上面全是他们欠缴的税额,“我对着官中的账目,已经替你们算好了漏缴的商税数目,你们须按两倍之数补齐。”他顿一顿又道:“至于你们贿赂官员,欺压百姓的罪责,若是认真罚下来,只怕你们都没命在了。”

行商们一个个吓得汗流浃背,黑压压在地上跪了一片,拼命磕头道:“求先生饶命啊。”

周晗之把册子拍在桌案上,“也罢,念在你们初犯,便从轻发落吧。凡贿赂官员者,罚银一百两,凡欺压百姓者,杖责三十。都算是小惩大诫,倘若再犯,皆按律法处置。”

行商们心里忿忿,他们还没适应新的掌权者的风格,却也只得扣头谢恩。

那韩掌柜却仍不死心,伏在地上,抬起头,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官盐的事?”

周晗之瞥了他一眼,道:“你们想着要贩卖官盐,为的不就是从中偷取利润吗?日后我主皆严格按律法治理,哪还会有你们捞好处的机会?”

韩掌柜紧闭上了嘴,周晗之却道:“虽这里的好处没了,我主自有别的好处给你们。”他看着底下众人阴沉的眼睛里又忽的有了光,继续道:“兖州毗邻运河,又有数条道路南下,我主鼓励你们去南边行商,若是兖州商贾运货到扬州、荆州贩卖,则贩卖之物商税全免。”

行商们一听,来了兴致。虽领了罚,却各自有了算计。

经过一日的唇枪舌战,周晗之疲惫地回到营中。他一向和江慕远同住一帐,想着夜深江慕远定已安寝,放轻了脚步掀帘进去,却见江慕远一副烂醉模样。周晗之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恐他喝得太过,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酒袋,“虽然大胜,也不至于喝成这样,你要当心身子。”

江慕远凤眼朦胧,他借着酒意,捏着周晗之的脸,含混道:“耀德啊,耀德,我到底哪里不如你?”

周晗之用手轻轻扯开他的手指,细看他的眼睛红红的。周晗之扶住他晃晃悠悠的身子,问道“你今日到底怎么了?”

“没怎么。”江慕远心里想着冯绥芸的话,实在是断肠之苦啊,伸手又要抢被周晗之夺走的酒袋,周晗之侧过身子,把酒袋拿得远远的。江慕远一头栽向他,把额头抵在他的手臂上,醉醺醺地问:“耀德,我问你,你如今二十有二了,为何还不娶亲?”

周晗之一把将那酒袋抛开,被他这没头没尾的话问得莫名其妙,下意识用手拂过脸上疤痕,无奈道:“就我这副模样,谁家姑娘会眼瞎看上我?”

江慕远晃晃悠悠的,指着他放声大笑。

周晗之觉得他真醉得透了,扶着他靠在榻上,江慕远半睁着含情的凤眼,半醉半醒,他重重地喘息着,“你可真是妄自菲薄。”

江慕远任由周晗之替他解了发冠,脱去外袍,却忽的打挺似的立起身子,勾住周晗之的脖子,傲然高挺的鼻梁贴近他,炙热的呼吸喷洒在他脸上,带着浓烈的酒气,“我若是个女孩儿家,我就愿意嫁你。”

周晗之脸上那暖意尚未消退,江慕远又猛然松开臂膀,沉沉倒在榻上,高声道:“我若是你,我也定会娶她。”

周晗之看向横躺在榻上的江慕远,里衣隐隐显出肌肉健硕的轮廓,微醺的脸颊上眉目含春,浑身上下都透着惊心动魄的丽色,周晗之觉得自己在他面前简直是黯淡无光。

他自然知道江慕远所指何人,想起冯绥芸鲜衣怒马的模样,不禁神伤,所有的情愫被压抑在了心底,他觉得只有像江慕远这样的好男儿才配得上她。

他叹口气道:“社稷未定,黎民尚在受苦,我哪有心思想这些?”

江慕远神色一凝,一样的话他仿佛今天也听过一遍。他自嘲似地笑了,就这样癫狂地笑了许久,笑得累了,便就沉沉睡去。

周晗之却盯着烛火,江慕远的话勾起了他封藏在心底的事,与冯绥芸经年的点滴都回荡在脑海,情难自抑,可他深知,他不能,他不配。他拾起被丢开的酒袋,仰头一饮而尽,久久难眠。

徐州的夜色寂寂,荆州府衙却是灯火通明。

梁温莹带着孝,一席白裙,怀抱着刚满月余的小世子徐延,坐在昔日属于徐晴的正坐上,摇晃着轻哄着孩子,可大殿上群臣纷争,小世子怎肯安睡,哭闹个不停。

江澄可水绿色的长裙曳地,在荆州群臣一片缟素中格外显眼,她不曾带面纱,立在梁温莹身旁,直面着被两个小卒死死控制住的齐永茂。这齐永茂正是徐晴的幕僚之一,曾多次替徐晴出谋划策。

“你们毒害刺史,夺我荆州,又牝鸡司晨,倒反天罡,你们两个毒妇!”齐永茂虽被按着,嘴上却骂得难听,他方才差点以头触柱,血渐当场。还好江澄可调度十余名荆州士卒在此,才及时控制住了他。

大殿上的其余一众荆州官吏尽皆无声,一个个垂首立着,拿准了主意要隔岸观火,端看事情会向哪方发展。

江澄可知道,这些文官再怎么说,怎么闹也不要紧,就是不能死。若是这齐永茂当真死在了朝上,血溅三步,便成就了刚烈之名,谁也不会再去深究他的主张是否正确,其余的文臣只会以追随他的政见为荣,那才真是大势难收。

“徐大人心悸而亡,这是人力所不能预料的。如今荆州之主仍姓徐,这也是众望所归的结果,齐大人勿要颠倒黑白。”江澄可的神情少有的冷峻,自到荆州以来,她愈发觉得,一味地仁慈宽容是不能解决所有问题的,面对波谲云诡的朝堂纷争,刚柔并济才能行得通。

齐永茂冷笑一声,“这荆州还姓徐?夫人可真会开玩笑,依我看这荆州恐怕马上就要姓梁了吧!”他口中所指,不过是梁晔华和梁温莹兄妹意图霸占荆州之事。

江澄可却缓缓勾唇,微微一笑,“普天之下都是梁的江山,难道齐大人对大梁朝廷心存不满?”

“你……你!”齐永茂哑口无言,转而拼命挣扎着想要撞向柱子。

梁温莹抚着小世子的额头,柔柔开口,“齐大人,令堂还在我后院赏花,还望齐大人莫要冲动行事,以免伤了老夫人的心。”梁温莹说这话时,头也没抬一下,眼睛慈爱地看向怀里的儿子,可阴森的语气却把小世子吓坏了,他哭得更加凄厉了。

齐永茂眼睛直直看向梁温莹,今日早间出来,母亲还在家中安寝,此时却已落入她们手里,他浑身颤抖,牙缝间挤出恨意,“囚禁其母以要挟其子,这是大不仁义的做法,尔等妇人,竟如此心狠手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