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拿什么谢他啊?”一个戏谑的声音从旁边那只小船上响起,江澄可转头看去,原来正是那紫袍男子站在船头朝自己说话。
江澄可顿生厌恶,自己一个干干净净的女儿,他们如何就用这样的话来戏弄自己?她心中厌烦,便愈发赌气起来,“二位公子瞧上去都是富贵人家的儿郎,我一个姑娘家又能拿什么相谢?我但凡是个有气性的,听公子这般拿我打趣,方才我就该死了才是!”
那蓝衣男子闻言,侧目狠狠地剜了那紫袍男子一眼,弯下腰去对着江澄可深作了一揖道:“姑娘莫要动气,是我这位兄长言语冒犯了。只是姑娘实不该拿自己性命玩笑,但凡为人,父精母血而成,又受天地精华,蒙皇恩庇佑,若轻易舍弃这条性命,岂非有失大义?”
江澄可斜瞥了他一眼,心中怨气未消,别过脸去,冷笑道:“公子与我谈什么大义?当今是乱世,恶人当道,大丈夫当忠君报国,剿除奸佞,重兴社稷。而你们二位却在这里赏月品琴,只顾风雅,称得上什么大义?”
话音刚落,那蓝衣男子和紫袍男子皆朗声大笑起来,江澄可正疑惑,只听蓝衣男子解释道:“姑娘有所不知,兄长与我正是为此事忧愁,故而在这江上畅谈平生之志。恰逢姑娘经过,所奏琴声隐含郁郁之情,似有什么心事,正暗合了我兄弟二人壮志未酬之感,以为那弹琴的也是位失意之人,故而才想和他论起琴来,却没想到那琴声出自姑娘之手,实在是得罪了。”说着便伸手介绍那紫袍男子:“这位正是先扬州刺史梁充之子梁晔华,字伯成。”
听到“扬州刺史”四字,江澄可心中不由得惊奇,那紫衣男子梁晔华立在船舱内朝江澄可拱了拱手。
江风吹起船上帘栊,月光洒了进去,江澄可偷偷向那船舱瞥去,只见那梁晔华果然相貌奇伟,大有英主之姿,她顿感惭愧,原先自己还时常感慨扬州刺史的骁勇,如今他的儿子竟还被自己错认成了歹人。
那蓝衣男子转而又一抱拳道:“在下庐江萧安澈,字子清,现在徐州任下邳相。”清风徐来,衣袍翻飞,朗声追月。
江澄可款款还礼,“民女江氏,见过两位大人。”屈身之间,弱柳扶风,袅娜顿生。
秋风摇曳着岸边芦苇,惊飞一群白鹭。
江澄可微微抬头正眼瞧了瞧这萧安澈,却一下怔住了。只见他身着一件乳白色暗纹襜褕,外套着深蓝色半袖外衫,在月色清晖下,整个人都好似一块温润的璞玉,虽是身上沾染了血污点点,但那双眸,隐灿灿星华,那挺拔身姿,若寂林修竹,格外风姿卓俊。
萧安澈方知她姓氏,却也是一惊,又见她进退得宜,举止间仪态万千,问道:“瞧姑娘这做派,想来也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子,况且姑娘又姓江,怕不是江南河道使江大人的女儿吧?”
听到父亲的名号,江澄可眼中泪光晃了晃,“家父已然辞世十余年了,大人怎会知晓我的身世?”
萧安澈含笑道:“令尊在扬州做官时,爱民如子,多次治理水患,还曾救过我家人性命。我彼时不过一庶民,便受他恩情,如今身是朝廷官员,更慕他雅望。今遇江大人千金在此,实在是荣幸之至。”
江澄可闻得父亲的事情,一股热泪霎时间便涌了上来,红着眼圈半晌说不出话来。倒是萧安澈怕她为难,率先开口道:“这里一片狼藉,也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姑娘暂且过来我们船上,再做打算。”
江澄可点点头,却又颔首道:“只是还有一事相求。”
“何事?”萧安澈问道。
江澄可明眸投下悲悯的目光,瞧着那船娘的尸首:“还望大人帮我安排,找些人手厚葬这位船娘。”说着便又从琼稚刚刚收拾好的包裹中掏出银票来递给萧安澈,“若不是因我生出这许多事情,她也不至于这般惨死。”
萧安澈推回江澄可递来的银票,叹息道:“此湖名曰太白湖,本就是下邳和彭城的交界处,也算得上是我管辖范围内的地方,她既惨死于此,也有我治理不利的过错。”于是转身吩咐小厮收拾遗骸,好好收敛这位薄命船娘的遗体。
这时江澄可同琼稚已登上了梁晔华和萧安澈的船,案几上的残羹早已被收拾干净,一壶浊酒撤下端上四盏明前碧螺春。四人相见过后,梁晔华坐了上手,请江澄可并琼稚入席客座,琼稚执意不肯道:“姑娘是主,奴婢是仆,怎好同席而坐。”
江澄可笑道:“如今既已出了府,何须计较那些主仆尊卑?咱们两个漂泊在外,我只当你是我妹妹。”说着便拉了琼稚坐下。
萧安澈见江澄可也不扭捏,便直言道:“如今时逢乱世,二位姑娘独自南下,可是准备回淮安去?”
江澄可点头,轻抿了一口茶水,竟与家乡的味道别无二致,她摩挲着茶杯,淡淡诉说起往事,“早年家父亡故,我随母亲入京投奔姨母,几月前母亲又病逝了,姨夫和姨母想要加害于我,于是我逃命出来想回家去。”
萧安澈想起自己的身世,想起年少时被抛弃的漂泊之感,心中如针芒刺过,“是啊,纵使是父子手足也难免算计,何况是姨母。”
梁晔华知晓萧安澈的家事,见已挑起了他的伤心事,连忙转过了话头,“现下姑娘遇到了这种事,可否想过去哪里安生?”
江澄可想起自己在冯家九死一生方才逃了出来,如今却又路遇水贼险些殒命,便又涌上泪来,“还能去哪里安生呢?左不过再找只船继续往家去罢了。”
萧安澈闻言,想起整个徐州的近况,实在难以安心,忙出言阻止道:“姑娘此言差矣,姑娘多年不曾回乡想必不知情况,那淮安早已不是姑娘儿时的模样。淮安城在徐州广陵郡郡内,当今徐州刺史郭允懦弱无能,广陵郡内又多有豪强,这些豪强们自成了许多党派,靠从百姓手里压出的油水和官府抗衡,常年混战。而百姓日子不好过,烧杀劫掠也愈发多了,官府也无暇料理这些。二位姑娘此时南下,想必是凶多吉少。还望姑娘三思,不如先在下邳暂住,待过些日子平安了再往南走。”
“这……”江澄可有些犹豫,毕竟她们主仆二人都是深闺女子,在下邳又无亲无故的,实在多有不便,但细想想,却也别无出路,“大人说得有理,待到天明了,我便去下邳城里看看能否赁到房屋。”
“哎,江姑娘何必如此。”梁晔华看了看萧安澈,又看了看江澄可,意味深长地笑道:“如今世道这么乱,房屋也很难租赁,既然令尊对子清也算有恩,不如姑娘就先在子清家住下,还省下一笔钱财,岂不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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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澄可一听这话,又惊又羞,却又不好再发作,只得道:“不妥,我与这位萧大人从未谋面,更谈不上什么交情,如此贸然打扰,实在不合规矩。况且萧大人是下邳父母官,想必深受百姓爱戴,我若借住在贵府,岂不有损大人的声名?”
萧安澈手紧握着茶杯,眸光深邃,嘴角却微微浮起一抹笑意,一语道破:“我一个大男人,又何须在意这些。只恐怕姑娘不是在担心我的声名,而是在担心自己的闺誉吧。”
江澄可见他将自己的话点明,也不遮掩,喝下一口茶,坦然笑道:“大人明鉴。”
萧安澈收敛了笑意,声音却柔了下来,怕叫她忧虑,也怕叫她害怕,柔得像是四月暖春的风,“姑娘多虑了。我来下邳做官,是带着生母姨娘同来的,有她老人家在,哪里容得我造次。况且我家下奴仆也有十数人。姑娘且在我府内侧房里住着,每日这些家下人等来来往往,自然可证姑娘清白。”
见江澄可仍呆呆望着茶水一言不发,萧安澈设身处地替她想了想,又恳切道:“我晓得姑娘的心思,怕是刚从寄人篱下的处境出来,转而又要寄居在旁人家里……”
江澄可听这话虽句句说在自己心上,但却显得自己格外狭促,忙道:“我不是……”但抬起头却直遇到了萧安澈的微笑,尤其是那双眼睛,清澈得好似一汪春泉,干净得让人没法质疑,她的声音不由得弱了下去。
“姑娘不必避讳讲这些。”萧安澈和煦说到,声音清朗温润,“就依着姑娘的意思,在下邳找找可否有可以租赁的房屋,日后我自会亲自为姑娘寻觅。但眼下一时或许没有合适的,姑娘仍可暂住在我府上。”
“这……”江澄可一时语塞,她平日里出口成章,此时却刮肠搜肚也没找到说辞。她根本没有拒绝的理由,但是有数不清的礼数束着她不能同意。
“哎呀姑娘,”琼稚见江澄可有些为难,便替她开口道:“这位萧大人方才救了我们的性命,是咱们的恩人,又怎会出坏主意呢?我瞧着咱们就去大人府上小住几日,待找到房舍了就走,也无妨呀。”
梁晔华亦附和道:“姑娘就是另投了别处,也少不得抛头露面的,倒不如就暂住在子清家方便。”
江澄可心思沉沉,可是眼下也的确没有更好的去处安身了,几经思量,最终款款拜上,“那便叨扰萧大人了,只是还未讨尊夫人示下。”
梁晔华闻此大笑,拍了拍萧安澈的肩膀道:“姑娘有所不知,子清他不过十九岁,尚未娶妻。”
江澄可见那萧安澈气度雍容,身手矫健,以为他年岁甚长,没想到他竟还不到弱冠之年大梁朝男子一般十六七便就娶妻了,但现下时局混乱,十九岁尚未成家也是正常。
言及此萧安澈也笑笑解释,“我不过是个和姨娘流落在外的庶子,只想着同伯成兄戎马一生,也并未考虑过这些私事。”
湖面上的血腥气味渐渐散去,明月皎皎仍是宁静秋夜,萧安澈并江澄可同梁晔华暂且别过。
上了马车,江澄可稍感放松,却听得前面车夫的声音倍感熟悉,轻轻掀起帘子看去,却见前面白马上那人蓝色的衣袂翩翩飞舞,乌发丝丝随风洒脱,正是萧安澈本人。
江澄可顿感窘迫,忙道:“寄宿贵府已是冒犯,怎能劳烦大人亲自驾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