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呦,你唬我一跳。”江澄可手中毛笔一顿,抬眸见是她来,心里一急,又掩着唇咳了起来。
冯绥芸知道她体弱,忙把茶递上,江澄可喝了两口方才止住了胸口剧烈的起伏,笑着招呼她坐下,“我还想着你们明日才到,不想今晚就叫你们赶上了。”
“金陵若是当真发了洪灾,不知要殃及多少人,就是星夜兼程我们也得赶回去呀。”冯绥芸也放低了声音,偎在她身边坐下,细看她眼下一片黛青,手中笔却不停,低头去看她笔迹,写的竟是节气时令和各节令对应的著名诗词,讶然又担忧,“姐姐你身子本就弱,应当早些休息才是,大晚上的写这些做什么?”
江澄可一手托着腮,一手仍将笔沾了墨继续写去,“这些日子我在淮阳城中乡野里所见孩童众多,可能识文断字者甚少,就算是学堂里,也不过是浅浅讲了《论语》罢了。可那些孩子倒是耕田种地懂得甚多。我又想起扬州的学堂,里面诗书讲得齐全,江南才俊辈出大概也是因此缘故。可是扬州这些读书人竟有许多是五谷不分,实在可叹。我想着理应让天下孩童皆得诗书教养,更应通晓世事。”她说着揉了揉太阳穴,想起两州相邻,境遇却大不相同,颇有感慨,继续道:“我自己做先生自然可以这样教,可我一个人能教的也有限,因此便想着写一本书,日后随着梁大人收复国疆,便可以推行到各个州郡去了。”
冯绥芸看着她出神,不禁赞道:“姐姐大义,我枉读了这许多年的书,竟从未想过这些。”
江澄可柔柔笑着捏捏她的脸蛋,“傻妹妹,你可比我厉害多了,那冲锋陷阵,上场杀敌,多好的本事!”转而又生愁绪,“只恐怕这次,远弟给你添麻烦了吧?”
冯绥芸想起和江慕远约定好要替他遮掩,连忙摆手,“长钦武艺高强,何须我多费力气?”
江澄可笔下不停,笑着摇摇头,“你不说我也知道,他那个性子,哎,着实让人犯难。他或许也嫌我唠叨,好在你和周先生和他倒是谈得来,日后怕是也得靠你们多规劝些了。”抬头却见冯绥芸趴在案上,已然有了几分睡意,想起她这一日必然奔波,也忙推她早些安寝。
江澄可笑送她出去,却仍复执笔。
夜未央,星如霜,更漏响声残。
又行两日,兵近金陵,长空被滚滚乌云覆盖,不见天日,大雨倾盆而落,狂风阵阵席卷而来,将雨滴都吹得横飞,砸在盔甲车马上咚咚作响,数不清的柳枝、砖瓦被吹起复而重重摔落。梁晔华指挥大军,顶着狂风骤雨向金陵而来。越近金陵,雨势愈发大,行在大陆之上,遥遥尚能听到长江涛声阵阵。梁晔华神色憧憧,忧心金陵情况,可心急也无用,只能迎着风雨向前赶路。
终于在正午时分,大军抵达金陵城。秦淮旁的柳树秃了枝丫,鼓楼下的酒幡散落满地,几道涓涓细流流淌而过,城中楼阁街巷在却风雨摧残下尽皆安然无恙。
留守金陵的执事中郎杨景行并将军潘琪前来复命,引众人来到长江南岸,只见长江两岸早已用竹木堆起障垒,长江之水虽然高高涨起,却并未泛入城中,百姓和官吏共数千人分作三组,一组将竹木捆成一股,一组排着队伍将捆好的木材运道岸边,最后一组将竹木堆积成坝再用绳索加固,三组齐心协力,有条不紊。而在那堤坝之上,一个少女正屹立在最高处,任他风吹雨打,只挥舞着大旗,指挥着人们继续增高堤坝,发髻散乱在风中,衣裙被泥水浸污,但江澄可却认得出,那正是自己的徒儿佟诺儿,她心头一揪,忙下了马车,直直冲了过去。
佟诺儿一见大军前来,也激动得跑了过来,扑到江澄可怀里,抬起小脸,硬生生把泪水忍了回去,“先生,你先前教我们治理水患的法子,杨大人准许我们一试,果然奏效。”
江澄可想起自己先前不过是随口和他们提起父亲当年对付洪水的方法,却没想到她们竟活学活用以应对此劫,心中百感交集,又是欣慰又是感动,却一时无从说起,只点点头,又为她挽好发髻。回眸却见那搬运木材队伍中领头的却是自己的另一个徒儿杨晨然,她正和一个同龄的男孩一同搬运一块一丈长的木材。杨晨然比早些年长大了不少,已是倾城之姿,鬓边发丝散落下来,被雨水拍打在脸颊上,不胜纤柔。她见了江澄可,只远远看了过来,却无法放下手中之物。
江慕远见此情状,飞身过去,一手接过两个孩子手中的重物,替他们搬到岸边。梁晔华也忙派遣了士兵前去替换下往来劳作的百姓,杨晨然和那男孩方才得以过来见过江澄可。
江澄可一手拉着一个徒儿,眼中浮泪,感慨道:“也难为了你们同杨大人、潘将军一同找了这许多人来,我们一路上枉然担心,不成想你们竟已料理得如此妥当。”
杨晨然和佟诺儿相视一笑,杨晨然开口道,“梁大人深得民心,自然得道多助。况且当时九江郡里逃命出来的人们都认识我们,我们挨家挨户求过去,便有不少当时的难民愿意前来助力。”
话音刚落,方才同他一同搬运竹木的男孩“扑通”一声跪在满地泥污之上,“九江李小仓和妹妹李丫儿多谢江夫人救命之恩。”
江澄可忙将他扶起,并不曾料到会在此遇到当时所救之人,温柔悲悯的眼睛微微低垂,“快起来,你年纪这样小,在扬州可还好?可还有谋生的出路?”
李小仓憨憨一笑,飞速偷瞥了杨晨然一眼,“多亏了杨小姐和杨大人,为我寻了位木匠当师父,如今我正和师父一同修缮金陵城中的房舍。工钱也足够我和妹妹生活了。”
杨晨然骄傲地挺起胸脯,“我帮父亲想的主意,‘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总归还是有门手艺才靠得住。”
江澄可笑着点头,“是这个道理。”
一连七日的阴云不散不曾将金陵城的风韵折损分毫,雨后的第一缕阳光破云而出,透过树叶的间隙洒落在大地之上。道路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不平之处仍有积了水的小水洼,映射着湛蓝的天空和悠悠白云。
梁晔华因杨景行主持防洪有功,迁为光禄丞,因江慕远平定颍川叛乱有功授其为校尉。又念及佟诺儿和杨晨然的功劳,赏银千两,二人均不受,于是使其二人带议郎之职,领议郎俸禄。
虽她二人未正是拜官,但其余都同正经议郎别无二致,于是便也成为继冯绥芸后再授女子官职的新例,时论以其为荣。故而一时坊间女子读书习武的风气大兴。就连金陵城中几处书院也随之开设了专门的女子学堂,这可愁坏了江澄可,愈发赶工撰写那启蒙的教材。
虽是姐弟,可江慕远却是逍遥,趁萧安澈、冯绥芸、潘琪、李梓毓、丁蒙几位将军忙着重分军部,自己也是闲来无事,看着窗外秋色正好,便拉着周晗之闹着要去山上赏秋。
栖霞山间,清泉潺潺,鸟雀啁啾。红枫树下,小石桌旁,二人饮酒寻欢,已是酒意朦胧之际。
“‘愁因薄暮起,兴是清秋发。’如此秋色凄凄之时,好在有长钦相伴,得以宽慰我心一二啊。”周晗之饮下杯中清酒,醉意顿生。
“我是不懂你们文人墨客这些伤秋悲春的心思,”江慕远如玉般朗润的脸颊泛着微微红晕,“我只知道世间最惋惜之事不过是‘英雄白头’与‘美人迟暮’,其他管他什么花草树木不过是周而复始,唯有风流一去再不能回啊!”
山间一阵轻快的马蹄声响起,奈何二人半酣,都不曾察觉。
周晗之又满满倒上一杯酒,高高举起,“说得好!‘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只盼这世间的英雄美人,都能恒寿永昌!”
江慕远亦是举杯,借着酒劲大放厥词,“旁人我不知道,我只愿咱们的冯将军,红颜不老,英姿永驻!”
话音刚落,左肩被猛地一击,一阵剧痛传来,他回头看去,却见是冯绥芸正收回剑柄,仍悬在腰间。
39 栖霞
江慕远轻佻的言辞早被冯绥芸听得一清二楚。冯绥芸狠狠剜了江慕远一眼,“好啊,我从营中回来,到处寻你们不见,原来是在这里编排我!”
相较于江澄可的仁厚温雅,冯绥芸像是一团烈火,一下子便燎着了满山红叶。
周晗之见她怒火正盛,忙取了崭新的酒盏又倒上一盏递到她手中,“你军务繁忙,我们担心误了你军事,才没告诉你我们来此偷闲。长钦确实有些醉了,言语冒犯,我替他给你赔礼。”
冯绥芸剑眉飒飒,杏眼一横,也不理他,兀自抢过那酒盏,咕咚咕咚便饮了下去。
江慕远酒意正盛,醉眼惺忪间,才发现此时的冯绥芸没再着男儿服侍,她身穿一席红色长裙,虽只是粉黛薄施,却是灵气十足,明艳非常,全然不同往日英飒将军模样。她那乌丝万缕只用木钗松松挽了,发梢垂下仍及腰间,周身珠翠全无,唯有耳垂上坠下两颗红玉珠鲜红如血,轻轻晃动,格外艳丽夺目。那红裙上祥云芍药暗纹浮动,裙摆飘曳间,下面一双绣花鞋若隐若现。
他又见冯绥芸将盏中酒满饮而下,和他平日里所见的那些千般推就,百样娇羞的柔弱女子迥然不同,果然风流潇洒,豪情顿生,只看得心驰神往,遐想无穷。
冯绥芸解了渴,便将酒盏随意撂在桌上,却见江慕远呆愣愣地看着自己,更是气恼,“你又盯着我作甚?还想编排我什么?”说着就要拿剑鞘去敲他,周晗之见势不好,忙去拦她,却被她一手推开,狠骂了一句,“你也不是个好的!”
见冯绥芸怒气冲冲向自己而来,江慕远吓得飞身一蹿,便躲到了树枝之上。树动枝摇,金黄、火红的叶片飘洒而坠,落得满地缤纷。
冯绥芸见他上树,更是来气,只闻得“嗖”的一声,一支袖箭飞出,“啪”,那树枝断做两截。江慕远便随之掉了下来,白袖舒展,白衣飞旋,方才稳住身形,足尖轻点,稳稳落在了地上。这才拱手赔礼,“属下得罪了,冯将军莫怪!”
冯绥芸赌气,轻“哼”了一声,背对着他们坐在了石桌旁,却望向那山间斜阳万缕,草木镀金。
清泉旁一双白鹤振翅而飞,清唳之声直冲九霄。
“都是属下不好,”江慕远急得抓耳挠腮,继续剖白道,“是我没读过几年书,言辞不妥,我真的,真的只是想祝将军安好。”
冯绥芸没理他,只是轻轻抚平被秋风吹起的衣角。沉默良久,才回头看向树下手足无措的二人,莞尔成笑,“红颜不老,英姿不减,你这话说得真好。若我还是深宅小女儿,恐怕真的梦想如此。”
周晗之见她又想起了悲伤的往事,缓步走到她身边,却静静没有说话。他知道触及那些过往,纵使是他也无从宽慰。
江慕远垂眸咬唇,这才明白她动气的原因。自己自幼有父母兄嫂的宠爱,长大后也不过是任性出走江湖,他一向沉溺在富贵温柔乡中,又怎么会知道她失了父母在深宅大院里讨生活的辛酸,一路女扮男装走过风雨成就功名的不易呢?一阵内疚狠狠揪心,指甲深深陷入掌中,他试探着靠近两步,“是我粗鄙浅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