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得真好。”他说,一手举着画,一手拎着书,黎佳再也没在他脸上看见这样木讷得近乎懦弱的笑。

“看样子是满意的。”黎佳捧着他的脸端详,指腹摩挲他的鬓角里的痣,在无垠的孤独感涌上来之前松手,转而抽出他手里的书,“作为交换,这本书借我看看,看了一半了已经,而且我家里不允许有日本作家的书。”

那是一本全英文的书,但竟然是日本作家写的,《Before the coffee gets cold》,译成中文是《咖啡未冷之前》,黎佳去陈世航家还书是过年的时候了。

“你不回家过年?”她把书仔细抚平后塞进书柜第二层,关上玻璃门。

“你不也在上海赖着?”陈世航在摆弄一艘军舰,零碎的部件铺满茶几,黑色毛衣袖子撸得高高的,神情专注,“大年三十不和上海老男人过?”

“他带女儿回宁波了,他祖籍宁波。”黎佳从书房走进客厅,抚平裙褶坐在他旁边的沙发里,两手交叠,仰着脖子环顾客厅,雪白的墙,贵得突兀的音响,一丝新年的气氛都没有。

”画还在吗?”

“扔了,”他在桅杆上涂抹胶水,“我不喜欢留没用的东西。”

“嗯。”黎佳心不在焉地轻揉双手,室内很暖,蒸腾着玫瑰护手霜的香气。

她去阳台里趴着往外看,刷着红漆的窗柩连缝隙里都积满了肮脏的雪水,窗外凋零的梧桐和银杏饱尝风雪摧残,难负其重地佝偻着身子。

上海近两年落雪,但依旧没有春节的气氛,整个小区,包括小区外的马路都静悄悄的,雪地上连脚印都没有几个。

工程告一段落,他靠在沙发里冷眼观了一番,再看向黎佳的时候嘴角扬出一个讥讽的弧度,“跑我这儿来干嘛来了?”

“还书。”

“还有别的事儿吗?”

“……没了。”黎佳在结霜的窗户上写写画画,潦草得自己都看不清,如此沉醉很久,蓦地回头,看见他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黑毛衣衬得脸色更苍白,也更阴沉,她想问他怎么一个人过年,但转念一想现在不过早上九点,他这一天不会没有活动。

“新年快乐。”她说,折身返回客厅,走向玄关的衣柜,“你忙,我先走了。”

”下次没我允许不要过来。”黎佳在门口坐着换鞋的时候他慢悠悠地说,黎佳打开门,再回头看他一眼,他已经开始忙手里的东西了,客厅没开灯,也没拉窗帘,大片银灰色的天空在他身旁,她的心也像被铅色的沉重的天空拉得往下坠。

这就是一个被情夫扫地出门的不知廉耻的女人所经常感到的羞愤和沮丧吗?她冷静地感受着这诡异的思绪,扶着覆盖尘埃和铁锈的扶手走下楼梯,一级,两级……楼道的感应灯灭了,她站在黑暗里,依稀意识到这沉重的感觉是什么,但太模糊了,那一段时间她和顾俊的关系让她陷入了彻底的混乱的泥沼里,她便没有再想。

他刁钻刻薄,喜欢捉弄人,前一分钟还好好的下一分钟就变脸了,过于敏感,很容易兴奋,她把这些归结为聪明人的厌蠢症,以及对什么都了如指掌后的倦怠,只是相处的时间长了,散落的点渐渐地连成了线。

“对他的死你好像一点都不伤心。”黎佳披着羽绒服,站在树下仰头望着面前的男人,他靠在黑色帕萨特的引擎盖上,两手交握在身前,手拿包一下一下敲着膝盖。

她抬头看一眼银杏树金色的叶子,再平静地看着他,“我该伤心吗?”

“回答问题。”

“我说不清楚。”

“说不清楚?”他笑了,狭长的眼尾笑出了皱纹,牙齿在黝黑皮肤的衬托下更白了,“那就慢慢说,慢慢想,时间有的是,我跟你们行长还有那老头子打过招呼了,你不用回去开批斗会了,开心吧?”

黎佳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轻叹一口气低下头,两手插在羽绒服口袋里,看着沾灰的鞋尖下踩着的银杏落叶,一用力踩就会发出清脆的崩裂声,可她怎么都发不出声音,嘴巴张开又闭上,再张开,面前的人就这么等着。

“我只是觉得陈世航再怎么样也不该死这么早。”她终于捕捉到了心里一闪而过的确切的感受,

“虽然他可能作为人来说,不是那么……有温度吧,但如果一个人冷漠自私就要死的话,那这世上也剩不了多少人了。”

“是吗?就这些?这么不冷不热的?”他笑着看她,但是如果把他上半张脸挡起来,他的眼睛就像站在悬崖峭壁上远远地捕捉到猎物的鹰,瞳孔大得像一个黑洞。

“没了,就这些,”她抬头遥望掠过天空的飞机,一会儿就没了踪影,“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多的,偶尔碰面,看书,聊天,与其说情人,不如说更像朋友吧,朋友死了……惋惜多一点。”

“朋友……”他双手抱胸,嬉笑着低头踹一脚地上的落叶,“那这么长时间,你就没觉得他跟普通人不一样?你同事,朋友,同学,你没觉得他跟你打过交道的人都不一样吗?”

黎佳困惑地看着他,想了一会儿,说:“我只是觉得他很冷漠,还有些过于极端的精英主义,说要发明一种生化武器,把无用之辈都消灭掉。”

“什么时候说的?”

“后来,”黎佳回忆道,“后来过了几天,还在过年吧,他打来电话。”

“你生气啦?”他在电话里语气轻松。

“没有。”黎佳用肩膀夹着手机,给妍妍梳辫子,妍妍嫌弃宁波菜太咸了,去了没几天就闹着回来,顾俊在书房一个个给朋友领导客户们打电话拜年,谈笑风生,一上午就没消停过。

“好了别生气啦!”他乖巧地讨饶,“我都让你用我家的厕所了,还让你在我家洗澡,书架上的书你现在都能随便看了,这次想要什么?哦对了,上次那本书是英文的,你看得懂?”

“我应该比你想的受教育程度高一点。”她说,用最后一根粉色小发圈给妍妍把头发绑好,她最近很沉迷梳“地雷头”。

“哎呀你这么厉害呀……”他拖着调子,不知道又在想什么坏主意,过一会儿猛地说:“可我看不懂!你过来给我讲一遍!”

“要是像书里那样,时光可以倒流,你想回到什么时候?”说这话的时候陈世航趴在黎佳腿上,让她给他挠痒痒,他没问过她这种文艺的问题,应当是有一些讨好求和的意味,以示他大年三十只是“心情不好”,才会对她“不够宽容”。

“小时候。”黎佳给他把衣服拉好,拍拍他的背让他起来,可他把脸埋在胳膊里,没有起来的意思。

“你家老爷子活着你就不至于这么惨了是吧?老公不要你,爹妈眼里只有小的那个,你不就是想要人无条件捧着你,护着你,别说像你现在这么笨还这么丑,你就是瘫在床上流口水,拉得满身都是屎也不会嫌弃你。”

“嗯。”黎佳点点头。

“但你别忘了,”他转过头懒洋洋地掀起眼皮子,轻佻地笑着在她脸上来回扫,“书里的设定是即便回到那一天,也不能改变任何事情,也就是说,一模一样的人生你要再经历一遍,看样子你这辈子真是过得太舒服了,才愿意再受一遍回头罪。”

“看样子你是一个永远向前看的人,过去的都能让它过去,没有任何留恋,这很好,因为人说到底是没办法回到过去的。”黎佳喜欢揉他的头发,他心情好的时候还是很愿意的。

他过一会儿没说话,翻过身,直白地盯着她,“还是说有哪一件事,让你情愿再受一遍罪也要再体会一次?”

黎佳低头看着他,脑海里闪过某一天的一次令人窒息的作秀,她当时还很年轻,师傅,行长,和客户的一个眼神都能让她难过好久,她想让所有人都认可她,帮老师傅们担待很多她们懒得干的烂事,尽管那并不是她的分内事,她不懂,不会,总是做错,被客户指着鼻子骂,但她也从来没有拒绝过,所以她并不知道那只是一次作秀,她的回答正确与否和一只蚂蚁的死活一样无足轻重,她当时紧张得快要吐了,那感觉穿越七年的光阴直击她的胃,一阵痉挛的疼痛,她捂着嘴就冲到卫生间,吐得昏天黑地。

“你不会怀孕了吧?”她洗了一把又一把脸,直起腰看见镜子里的人,他站在她后面,眼睛在灯下漾着细碎的水光,神经质得眨都不眨一下,恶意地笑着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看她,好像哪里能捕捉她怀孕了的蛛丝马迹。

“没有!”她皱起眉头否认,“你不要这么看着我。”

“没有?”他重复一遍她的话,笑着从身后抱住她,抱得很紧,覆在她耳廓轻声细语:“乖,我来帮你检查一下。”

陈世航可真的又厌世又哲学家。哈哈哈哈哈挺神经病的,心不大还真的受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