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1 / 1)

一生的光影与故事都在此中了,影集里的大角儿很多,林不忘慢慢地翻着,看到一张黑白的照片,她湿润了眼睛。

“这两位是你们秦春的小角儿。一位叫林雅兰,一位叫胡兰芳,我们是在天津演出的时候遇见的,我比她们长些岁数,但很聊得来,她们戏好,人也好。我记得当时唱了《拾玉镯》还有《二进宫》。”

张静怡蹙了蹙鼻子:“姥,这两位就是林雅兰阿姨的女儿。”

“是吗?”老太太激动了。

林不忘还想说,胡兰芳是我的妈妈,但这是一个漫长又悲凉的故事,最终没说出口。

黑白色的照片里,三个人的笑容是温润带着喜悦的,仿佛对往后的岁月充满了期盼。林不忘突然想问问眼前的老人,唱了一生的戏,却住在这样一间屋子里,过着这样的日子,值得吗?

值得吗?这三个字她最终没有问出口,值不值得,陈秋华的一辈子就这么过来了,也把外孙女的一辈子拉了进来。林不忘心里难受,想给老人留些钱,却又怕折了她的面子。

值得吗?这三个字盘旋在她脑海里好多天。

但值不值得,日子还得往前过。

城中村的堂会唱得很成功,罗童不仅派了摄像师,还亲自到场,给足了面子。城中村里开堂会竟然有国粹,这是个稍微包装一下就能做的新闻,他的到场也铁定了这事能上《罗童说事》。

作为主办方的代表,刘献保和秦春的演员一起上了电视,他美得尾巴都能翘到天上去,还觍着脸留了林念念的联系方式。就跟一头倒进了白糖罐里似的,连汗毛都甜。

团里的女演员们也算小火了一把,很多地产、商场开业也找她们去。

日子不好过,演出少,大家表面上还端着艺术家清高的架子,但为了钱,背地里也做着其他营生,做生意、倒鸡毛、演《都市碎戏》、唱红白喜事。日子都这样,谁也不笑话谁,几位小生都蓄了胡子,一派颓废色。

本来都是烂肉烂菜,盛在一口锅里发霉发臭,相安无事。但偏偏一些菜肉被人挑选出来,洗净了,加工一下,还端上了大席面。如此一来,团里几位没活的演员不仅看着眼红,心里还不痛快。

没几天,就传出流言,说秦春的女演员在外头说是唱戏,其实背地里干着吉祥村小粉灯的营生,面上唱完了戏,下了台还要陪领导们睡觉。站成一排,给人选,有时候还好几个人一起,做那种男女之间不穿衣服的运动。

还时常调笑女演员的家属,说他们脑袋上泛绿光。本来没影的事,说得多了,绘声绘色,就像自己趴床底下看到的一样,那么真实。有几家夫妻真闹了起来。

当然,林不忘有钱,但说林寡妇虽然有钱耐不住骨子里是个骚货,想着给自己寻下家呢,陪的都是大领导。有时几个人在院子里喝茶、谝闲传,看到女演员们,他们互相挤眉弄眼,相视一笑。

寡妇门前是非多,尤其林家,时常是京剧院八卦漩涡的中心。聊八卦这个事,在大多时候,比跟人上床还有滋味。有些八卦的服用效果,堪比昂贵的保养品,让人从内到外,都透着满足。

聊人八卦,戳人是非,不分男女,但凡是人,都好这一口。

但戳是非戳得如此不要脸,林不忘气坏了,决定给他们些颜色看看。某天下班后,她找了个大喇叭,站在院子中间,指名道姓地把几个嘴臭的人骂了一遍。

编故事谁不会,她睁眼说瞎话,说那几个男演员在会所挂了牌,不仅陪女老板,还陪男老板,屁眼都被撑大了。话既难听又活灵活现,被骂的人气到吐血,又不能当众脱了裤子给别人看,说自己的屁眼好好的,除了蹲坑,暂时没有被开发出别的功用。

也活该那些人上赶着遭殃,林不忘这段时间心情不太好,先是见了陈秋华,一代名角日子苦成那样,她心里难受。跟林雅兰又去看了老太太一次,买了些营养品,羽绒被、血压仪和取暖的电暖气。

陈秋华拉着林雅兰的手:“小静什么都好,偏偏是个大嗓。我这两根青衣的袖子到底没能传给小静,听说你闺女是唱青衣的?”

林雅兰握着那双枯木似的手,说:“秋老师,这孩子虽是青衣,但平时跋扈的很。”

“跋扈好啊,人是人,戏是戏,能分得开。都说青衣投的是苦胆的胎,平日里也跟戏里似的,日子可怎么过啊,愿意让孩子跟我学吗?”

“愿意,是她的福分。”

林雅兰让不忘给陈秋华磕了三个头,拜她为师,学舞水袖。老太太年纪大了,早已舞不动那两根袖子,但她有自己独门的教学技巧,林不忘跟着她学了些日子。

从陈秋华的一生里,林不忘看到了自己和诸多女演员的一生。如今演出不过比之前多一些,还不是大戏,一场挣个几百块钱,还要跟团里分,但流言蜚语跟毒箭似的,冲着她们的心窝扎,怎么狠毒怎么来。

戏园子就要被拆的当口,不仅不出力还找事。同行相轻,但这么个轻法,让林不忘不齿,更心寒。

彩排那日过后,夏晓洁找了田壮,她把多的钱还了回去,为了面子好看,人走了,对外说请了假。但她一走,一些零碎的活动没人去谈,团里挣的钱少了。很多时候,戏的确是塞到歌舞模特的演出里垫场子。

少了收入,田壮又把人请了回来,说以前的事既往不咎,以后好好干,还叮嘱几个知情的人,让把这事剁成饺子馅咽进肚子里。

这事是她林不忘给夏晓洁的机会,才没当众闹出去,领导定了性,她再翻烧饼揪住不放,既失了先机,又没了脸面。

但最让林不忘心里不舒服的,是林念念。因为罗童,林不忘感谢林念念,但没想到后来在商场撞见俩人两回,原本老同学私下聚聚也没什么,可他们偶尔的互动很亲昵,像情侣。

林不忘怕姐姐走了邓美慧的老路,上赶着给人当小三,私下敲打过几次,林念念却说没影的事,别瞎扯淡。有影没影,林不忘长了一双眼,不会看错。她想告诉林雅兰,又怕老人家要强了一辈子,气坏身子。

心里憋着一口气,正愁没地方撒,就有送上门来找骂的,这下可让她骂痛快了。

热闹可太大了,家家窗户里都是看热闹的脑袋。

田壮想管,但他本就是和稀泥的性子,况且是下班时间。他也觉得那群碎嘴子这回戳是非戳得有些过分,把秦春当吉祥村可还行,那他一个团长成什么了,老鸨?

田壮和老伴在屋里待着,窗户开了一半,没敢探脑袋。

田壮说:“别说,中气很足,嗓子亮,功夫没丢,骂人的词都不带重复的。”

他老伴:“呦吼!”

“还拿个喇叭,声音很大。”

“专业。”

林雅兰在屋里听到了,给林不忘打了个电话。林不忘关了扩音大喇叭,有些心虚地说:“妈,我错了,我回头给您……”

“别说回头了,就现在,立刻,马上。”林雅兰的声音里带着火气,“我今天在老年大学的群里跟个老太太吵架,没吵过,我把你拉群里,你帮我骂她,必须得骂赢。”

林不忘:“……”

这一下,林家小寡妇又在京剧团摇了铃。这婆娘太不好惹,你敢说她一句不好,能把你祖宗八辈骂得从坟里钻出来给她鞠躬道歉。女演员们都觉得解气,那些人该骂,她们想骂但拉不下脸,这回从头发丝到脚后跟都扬眉吐气了。

被骂的几个男演员恨不得冲下去给林寡妇嘴上装上拉链。他们是好戳是非,但戳是非戳到被人拿喇叭满世界宣传还是第一次。活人得活脸,林寡妇能豁得出去脸,他们不能。

唯有一楼的小鲁在林不忘快收场的时候,从屋里出来,红着脸对她说:“小林姐,我能不能把你骂人的词写到相声段子里。”

林不忘从兜里掏出一把草稿纸塞到小鲁怀里:“送你了,随便用。”

小鲁看着几页密密麻麻的草稿纸,惊了。心想,要不然人家是团里的角儿呢,不仅戏唱得好,连骂人都这么下功夫,竟然还打草稿。果然山后练鞭,才能人前显贵,小鲁瞬间反省,觉得自己下得苦还是不够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