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夷去外面抽烟,远远地看到一男一女往过走,他背过身走到偏一点儿的地方吐了口烟,耳旁飘来一句话,“还是田团有本事,用夏总监把小林一激,她果然用自己的钱平了公家的账。”
男人是秦春京剧团的团长田壮,女人是团里的会计,京剧团过了正月十五才上班,进团纯粹被团长叫来加班。
茶馆门半开着,俩人推门进去,空荡荡,没人。给林不忘打电话,一直占线。田壮碰了碰烧水的铜壶,温度挺高,林不忘的浅咖色羽绒服还挂在椅子上。想着人应该在,估计去厕所了,于是俩人坐在羽绒服对面的椅子上等。
几分钟后,目标人物搓着手出现了,田壮挤出笑容,夸人的词早就想好了,还没来得及说,就听到极为诧异的一句,“田团?王会计?大过年的,你俩怎么一起来喝茶了?约会呢?哎呦,老来俏。”
听到扯淡话,王会计的脸一颤。她年近五十,孙子都会打酱油了。田壮的假笑也糊在脸上,他上过春晚,虽然只是个观众,但人生没啥遗憾了,准备再干两年就退休,这节骨眼上要有作风问题,真是晚节不保,何况对象还是半老徐娘。
约他鸟的会,老他奶奶的俏,小寡妇的嘴真太歹了。
以为林不忘摆谱,故意开玩笑,田壮唉了一声说:“别瞎给领导整绯闻,我俩老人约什么会,这次你立了大功,钱入了公账再给你提成,放心,一个子都不会少。”
“嗨,要账的事啊。”林不忘恍然,故意拖了个长音,“领导也太心急了,初一给我安排的工作,这才初几,钱还没要回来呢。再说了,就算给钱,也得走公账,找我算什么回事。”
“小林,玩笑差不多就行了,是你给我打电话说账要回来了,现金,还说你人在这茶馆,让我过来取吗?”田壮口气有些不爽。明明是林不忘让他过来拿钱,为表公正,不贪团里一个子,他才喊来王会计,可对方竟然给她玩失忆。
“田团,你听错了吧。”林不忘面不改色,撒起慌来十分顺溜,“我是说要账的事遇到点儿困难,姓余的要给我一千块现金把这事了了,这怎么能行呢?就给你打了电话,说我在朋友这里喝茶,他也被余总坑了钱,我们一起商量商量对策,如果有时间,你也来一趟。哦,结果你把王会计带来了。”
不管田壮和王会计怎么说,林不忘一口咬定账没要回来,田壮要么耳背听错了,要么脑子生锈会错了意。田壮气得不行,他觉得钱肯定在林不忘身上,但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让她改变了主意。
关于那笔欠账,田壮动了歪心思,他在任期的秦春可以不挣钱但不能有坏账。如果要找个冤大头平账,林不忘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她不差钱,上班也不为挣钱,心心念念的就是玉兰奖的荣誉。再加上和夏晓洁的关系,激一激,说不定会自己掏腰包买个面子,事实证明,他的算盘没打错,才几天的功夫,林不忘就告诉她钱要回来了,是现金。
当然是现金,自己掏腰包买脸面怎么可能走银行账户,眼瞅着计谋得逞,可小寡妇翻脸不认账了。
田壮只恨自己刚才没有录音,这会嘴皮子都磨破了,对方就是不承认她说过那些话,还劝他去医院挂号看看脑子。
田壮气得肝疼,闹了半天也没辙,只得跟王会计灰溜溜地走了。
俩人走了,躲门口听热闹的姜夷才晃进来,他抬头看了看林不忘,发现她的脸上有一种复杂的情绪。委屈,不甘,难过,却又那么淡然,那神色像氤氲的茶雾,转瞬就散在空气里,与年少时那张面孔重合了。
一开始我把话看成了小寡妇的嘴太多了……果然我不正经
哈哈哈哈,小心被调戏。
唉,林姐受委屈了,小飞的钱不能给他们那么祸祸??
林姐才不会委屈自己,不然就给自己盖庙去了。
在风月场所混过的女人大多结局很惨,因为那种钱不正,加上普遍脑子不精明,要么被吃软饭的渣男骗的一干二净,要么就是找个没本事的窝囊废,生个孩子也就是底层人,轮回着以前的日子,可能有人会说男人怎么没事? 因为他们心狠,豁得开脸,然后福运就来了,历来狠人,恶人的命就很强,顶多他们捐点钱洗白,那种肮脏事也就过去了。
09: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林不忘对姜夷道了声谢。是他发了条短信让她去茶馆后面,又在电话里告诉了她田壮和王会计的对话,否则她不会知道原来自己在团里人眼中,是个极度愚蠢,又容易上头的冤大头。
团里效益差,大家收入不高,廖任飞还在的时候,林不忘的手头更宽裕,有些她牵头的活动经费不够,或是原本就寒碜的活动,她会自掏腰包让活动看着体面些,让演员的待遇好一些。
林不忘承认,当初的确有炫耀的心理,但更多的时候是感同身受的心疼,心疼一直坚持的自己和同行。这一行不易,戏曲演员在大多时候并不被重视,荤菜多些的盒饭,保护嗓子的饮料和糖水,简单的时令水果,会让他们觉得窝心。
可没想到,几次下来,竟然给团里人一种错觉,这些是她林不忘应该做的,甚至团长都当她是瓷怂,是给个饵就上钩的鱼。田壮从一开始就没觉得,她林不忘能靠着自己把钱要回来,但却会为了面子平了帐。
“其实说白了,这钱也不是我要的,是魏蓝姐帮着要的,马老板牵的线。”林不忘喝了口茶,不知是茶泡淡了,还是嘴苦了,喝着滋味不如刚才。
姜夷轻晃了下头:“话不能这么说,在这件事里你是决策者,是你根据马老板的推荐,判断魏蓝姐是个靠谱的人,你雇佣了她,付了佣金,她完成了工作。证明你看人的眼光好,决策对,这当然是你的功劳,就连我也沾了你的光。”
几句话驱散了林不忘脸上的阴云,这钱能要回来,当然是她的功劳,不过若是现金入了帐,团里的人只会当她是脑子缺根弦的冤大头。想了想,还得再麻烦魏蓝出面,把现金还回去,余又林走公账或是他的私账都好,这事才算彻底了结。
余又林再次见到魏蓝的时候,头都大了,听对方大概说了缘由,只觉得莫名其妙,钱都给了,还非要多此一举,但他还是让会计走了公账,同时给秦春的对接人打了电话,说账清了,还按照魏蓝的叮嘱,特意说了钱是看林不忘林女士的面子才了这么快。
余又林这次之所以这么痛快,是因为他看上了魏蓝的能力,她形象好,能吃苦,还豁得出去,是个做公关的好手。于是试图说服魏蓝跟他干,工资丰厚,还有提成,不用坐班,只是需要出差。
魏蓝想了想,觉得这钱能挣,但她知道不能答应得太痛快,给余又林说考虑考虑,出了门就跟林不忘联系,感谢她给自己介绍了个活。
听到魏蓝要去余又林的公司,林不忘劝了几句,说余不是个好人。魏蓝却说,这么多年,人家钱也挣了,人也没进局子,证明是有两把刷子的,刚好跟着学习学习。她儿子现在情况好一些,谁知道以后呢,这工作按月开工资,提成也高,多挣钱才是硬道理。
毕竟是因为自己,魏蓝才搭上余又林,林不忘想了想,约了姜夷一起去她住的地方,想再劝劝,姜夷甚至说,若她需要一份稳定的工作,可以去他的茶行。
魏蓝问:“你的生意是正路子吗?”
“正,特别正,不违法乱纪,不拖欠工资,过了试用期五险一金……”
“那不就得了。”魏蓝笑了,“这么多年,姐就没见谁走正路子能赚大钱的。不过,谢谢你们。”
魏蓝夹了一支烟,说起了自己的事,她说家里三代都是豫剧演员,她嫁给了装台的工人,日子不富裕但能过得去。生了儿子,孩子天生带着病,需要用药养着,三天两头地去医院,钱跟流水似的往外涌。
“我男人装台的时候被钢筋砸缺了,他说那孩子是灾星,是费钱的罐罐,不如送走了。走了,就是不给他花钱治病了,死了算了,可毕竟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块肉,我舍不得。为了赚钱,我去会所当推销员,为了多卖酒,让人家摸一把,捏一下,认了,喝酒喝到胃出血,也认了。”
魏蓝不卖身,但花场听着并不是什么正经地方,围着她的风言风语不断,刀人的话和她儿子的命比起来,不算什么。
挣了十年的钱,儿子的命没了大碍,魏蓝年纪也大了,便离开了花场盘了个炒货店,生意时好时坏。她嗓子好,为了多挣钱让儿子吃得好用得好,也会在夜店唱歌。熟悉的人知道她日子苦,也不愿意求人,但凡有赚钱的机会都会介绍给她。不挑活,白事,要账都接。
“谁让我是他妈呢,得给他备着钱。你们放心,要账前我查过余老板,他是什么人,我心里有数。挣的是坑人的钱,但不违法。”
从魏蓝那儿出来,林不忘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车开到钟楼附近,她说想去转转,让姜夷自己打车回去。姜夷觍着脸跟着她,说一起转。
东西南北四条大街,从钟楼蔓延成一个笔挺的十字,庙会、灯展是年味的呼吸。林不忘却避开所有的热闹,去了地下的人行通道,找了个地席地一坐。这个不算长的通道里,短暂地汇聚了各色的故事,各色的人生。
这些年,她偶尔会扮演成一个失意的人来到这里,渴望匆匆的脚步踩踏着她伪装的失意,把它们踩入尘埃里。虽然偶尔会分不清,得意与失意,究竟什么是真实,什么是伪装,或是伪装的伪装。
姜夷看着她神经病似的坐地上发呆,若他也坐过去,和一个傻子相比,一对傻子更为惹眼。
他有些时日没来这处地下通道了,它像是都市里繁华处的一处霉点,墙上贴着各色不入流的小广告。姜夷四处转了转,通道的一处尽头,有摆摊卖些小东西的大妈,灰色的布上什么都有,针线、鞋垫、袜子、内裤以及粗糙的玩具。
见有口琴,姜夷挑了一支放在嘴里吹,绿色的长方形竟真能吹出声。于是问了价,付了钱,给了张整票子,说不用找了。
拿着口琴在林不忘身边坐下,吹了支粗拙且带毛声的曲子,林不忘跟着单薄的曲子唱起了歌,“嘀嗒嘀嗒嘀嗒嘀嗒,时针它不停在转动,嘀嗒嘀嗒嘀嗒嘀嗒,小雨它拍打着水花,嘀嗒嘀嗒嘀嗒嘀嗒,是不是还会牵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