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墨雷以为他要吵架,可只是他沮丧地在饭桌旁坐了一会儿,小声问他:“病人的病情是他个人隐私对吗。”

刑墨雷说对。

“您发过誓会保护病人隐私,捍卫病人利益,对吗?”

刑墨雷说对。

佟西言无法面对面质疑自己的恩师,他问不下去,他感到痛苦。

“郑珏的老丈人是吧?”刑墨雷轻易便猜到了,“你怀疑我串通家属侵犯病人的生存权利?”

“没有!”

“你没有召回病历?病历被屏蔽了是吗?”刑墨雷甚至有些玩世不恭。

佟西言面色苍白。在这个恶劣的老家伙面前,他似乎永远无法克服自己的无助与软弱。

他低头一声不吭。

刑墨雷不情愿在家里谈工作,从他踏上临床医生这条路,尤其是担起恩慈大外科主任这份职责开始,工作带给他的压力是常人无法想象的。

他不愿意在最放松的时候谈工作,但今天这事儿不说清楚,往后这张桌上的每一顿饭恐怕都不会吃得很痛快,他无可奈何:“……老头淋巴结活检有一个ERBB2的突变,就算加用帕博利珠,效果也不见得能比单纯化疗好。他不死心,我送了他一个疗程化疗加K药,结果这个药的副作用相当结棍,胃肠道反应大,白细胞跌到二点几,胸痛放射痛,痛得伐得了,夫妻俩大晚上换班给他揉,病程明显在进展。”

“这种突变的病程按说不会这么快,会不会是假性进展?”

刑墨雷摇头,拿起角柜上的烟进了厨房。

佟西言脑子转很快,一说到工作他的脑子就转飞快:“李民杰那里好像有两个病人在用吡咯替尼”

“这个位点靶向不一定敏感,副作用呢?两万一个月,负担得起?”刑墨雷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你可别在老头跟前提吡咯替尼,是个药他都想试,不让用,在家没完没了地闹,夫妻俩实在没招,立场一致,我就断了他的念想。别到时候钱花了,罪受了,人走得更快。你以为我为什么屏蔽病历,老头疑心重,会暗搓搓找人查!”

佟西言跟过去,看他伸长个脖子怼着抽油烟机抽烟,心里顿时什么想法都没了。

刑墨雷见他不言语,以为他还难过,他爱人别的毛病挑不出,就是心太软。

他抽完最后一口,把烟头放水龙头底下浇灭了,丢垃圾桶里,说:“年底有一个波奇替尼的临床试验,老头差不多符合条件,他要是还能坚持,到时候我再给他做个评估吧。”

佟西言立在门口,见他过来,便把他抱进怀里。道歉的话也不会说,小声道:“……菜都凉掉了。”

吃饭哪有哄太太高兴要紧,刑墨雷的手滑到他屁股上了:“……那就先吃别的吧。”

笨是笨了一点,吃起来倒挺好吃,有这么个小圣母睡在身边,他哪里还敢做坏事。

日常78

为加快疫情影响之下的地区GDP增速,也为了慰问感谢抗疫一线的医务工作者,市里拨款安排了一次一线职工的疗休养,路线各医院自己定,条件是不能离开大市区。

话讲得十分好听,实际上这次疗休养对象是全市事业单位职工,而且有没有这笔拨款,都不影响恩慈每年一次职工春季疗养的福利,除非是市里硬性规定年内禁止团体活动。院办原本是计划低调一些,全院职工分批在省内走走,既然市里发了话,梁院长又受邀参加了一场“如何应对疫情对区域经济带来的冲击和影响”的研讨会,那么为了拉动经济促进消费,路线就定在市里了。

因为离家近,住宿的海景酒店距离医院不足半小时车程,因此刑墨雷这趟疗休养也不像样子,一共四天假,一半时间他都在手术台上。早晨在医院手术,午后自驾去酒店赶麻将局,吃顿饭睡一夜,第二日再回医院。佟西言一样忙,中途还抽身去省里开了个会。因此团队活动,无论是爬山还是海钓还是古城游,都没见着他俩的身影。

难得排在同一批,也就是晚上,两个人才能面对面在酒店自助餐厅吃个晚饭,一道悠闲地踏踏沙滩。

连日阴雨,天气难得放晴,海上升明月,印得海面上长长一条银带子,波光粼粼,远处的渔船都看得十分清楚。虽是旅游旺季,酒店游客却不多,到八九点钟,沙滩上几乎空了,佟西言要回房,转身时背后不远处有人放起了烟花。酒店阳台上许多客人趴着看,有人哇哇赞叹,莫名有些浪漫。

烟花很大很漂亮,是正经用在盛大典礼上的礼花。佟西言仰头看了一会儿,想起一桩往事,忍不住笑着对身边的老家伙说:“以前有一次您也说要到海边来放烟花”

“好看吗,”刑墨雷眯着眼睛抽烟,“非说买不到,钱到位了,哪有买不到的东西。”

佟西言又叫他弄了个措手不及,一张错愕的脸在烟花的光芒里忽隐忽现。

刑墨雷牵着他往回走:“下午麻将三家输,我一个人挣,你不总说麻将钱算不得钱,索性烧了,看个热闹。”

佟西言傻乎乎笑,问:“跟谁打的?”

刑墨雷心情挺好,说:“曾志刚梁宰平徐从谏,梁宰平输得多,带了毛两万,输精光。”

哪能什么人的钱都挣!佟西言哭笑不得:“现钞票呀?”

刑墨雷高高扬起了眉:“前两月才打电话来让补交二十万,昨天又打来了,还差六千!百分之四十五的税率我是不是交得太爽快了?!曾志刚今年也百分之四十了,不用现钞票,搓只麻将税都不够扣!”

佟西言见他这副抠抠搜搜的样子,忍住没笑,故意说:“根据市税务局数据统计,您的年收入超过了全市百分之九十九点三的人”

“像话吗?!”刑墨雷气呼呼把烟一掐,“老子交的税超过了这个数还差不多!”

原本一场浪漫的烟花,两个人一路煞风景地讲钱讲到了酒店大堂。

按疗养规格,酒店所有房间订得都是标间。佟西言冲澡的功夫,刑墨雷已经把两张床并在了一起。

他们有好多年没有一道出门度假。原则上讲,一个病区的主任与副主任不能同时离开市区,如果遇到节假日,那么所有中层以上干部,离开市区范围都必须事先向医务科报备。这是恩慈多年以来的规定,为的是医院里万一有突发事件,不至于因为叫不到人做事而造成不良后果。因为这条规定,在佟西言做了副主任之后,他再也没有同他的老师一起出过远门。追溯起来,两个人最后一次结伴同游,还是在梁宰平去世之前。

佟西言那时年轻,不明白自己的处境,他只知道任何休闲活动对他的老师来说都没有什么太大价值,每年的疗养,刑墨雷其实就是换着酒店打麻将,两个人睡一个房间,佟西言常常连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都不知道。

阳台上圆形的沙发椅容不下两个大男人并排,刑墨雷冲完澡,老大个块头非往他身边挤。佟西言抱着笔记本玩《Detroit: Become Human》,没发现他把手里拽的两个套子放在一边,他的游戏角色马库斯成功发布仿生人要求平权的讯息,这一关他过了。

“我不想让他成功的。”他丢开了电脑,像个没有成熟思维的小孩似地往他的老师怀里钻。

刑墨雷嗯了一声。

“平权只是开始。人类太脆弱,太爱生病,拥有同样智慧与情感的机器人对人类来说是巨大威胁。”

刑墨雷笑了起来:“人类永远脆弱,永远需要你的帮助和保护这是一个游戏玩家的正确心态?”

佟西言趴在他身上没说话。

如果一个肿瘤科医生无法做到理智对待生命与死亡,那么每一个在他眼前消逝的生命都会使他感到痛苦。

其实他真的不合适做临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