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墨雷把孩子还给他,点了根烟说你怕什么,你就这一个,我还能真把他扔了?不过你们两口子要再这么惯,早晚他得掉下去,谁也抓不住。

孙航回家烧了两天,后来还做过几次噩梦,甚至成年之后,在遇到一些人生的分叉路时,他还会想起当时被吊在半空中的感受。风在他耳边呼呼响,底下是万丈深渊,没有人能够救他,父母也没办法,他必须承认自己犯下的错,才会得到救赎。

他没有恨上刑墨雷,相反还很是敬畏,收到本科录取通知书,还特意拿去给他看,这一度让梁悦不齿,他睚眦必报,刑墨雷要是也把他那样吊九楼,下来他非得让他从那上面跳下来不可。

自然刑墨雷不会这么对他。养孩子的事儿孙彦章讲道理,梁宰平不讲道理,谁也甭替他操心。就说得个肺炎,几个月都好不了,还请各路专家远程MDT会诊,照刑墨雷看,就该天天早上六点拉起来跑个十公里,跑上半个月,屁事儿都没了。

除了玩儿,梁悦不爱动,上学的时候体育成绩也一般般。梁家地下室有个健身房,他很少下去。多学科会诊之后,刑墨雷建议增加他每日运动量,他家里大人听进去了,头两天他还没睡醒呢,就被抱着上了跑步机。发脾气也没用,大人从后面兜着他慢慢地陪跑。

说是跑,其实就是快走,但也累人,没跑两天小少爷便耍赖了,半挂在大人身上,动不动就回头没头没脑地亲,舔人脖子上的汗,弄得他家里大人只好一再减速,最后索性抱下来亲。

运动容易导致激素水平上升,他比梁悦起得早,练了一圈了,这时候再来撩拨,比平时更容易出事。失控过一次,第二天他便不敢再把这小无赖强行抱下来了。

梁悦得逞了,还知道要乖,起床先去给大人煮茶。等大人洗了澡过来陪他,他正窝躺椅里撸猫。

梁宰平从他手里接过红茶,客客气气招呼他的客人:“旧金山的小客人来啦。”一边说着一边去摸那只老猫的小脑袋,

那猫卧在梁悦大腿上,抱着小手眯着眼睛,喉咙呼噜呼噜响。梁悦的手指顺着它脑袋上的疤摸,感叹说:“真像。”

做大人的不明所以。

梁悦说:“当时它也是突然就跑掉了,找好久也没找到,后来有一天,路上有只很大的流浪狗拦我的路,它就不知道从哪儿窜了出来,挡在我面前,全身毛都竖起来了,好凶好凶,上去就挠,狗被它吓跑了……然后它再回过头来蹭我的腿,好像就一点脾气都没有了一样,喵喵叫,使劲儿用脑袋蹭我的手,头上线脚都还没拆呢,不晓得多乖。”

他说着,又侧过去讨亲吻。舌头伸到大人嘴里,全是红茶的味道。

“它也有个疤,你也有个疤,是不是当时如果不救它,后来我就没有你了?”他舔着家长的嘴角问。

梁宰平认真听完,好像完全相信这荒唐的联系:“有这个可能。你不救爸爸,爸爸就没了。”

梁悦心满意足地搂着他的脖子,继续同他接吻。

“……偷一天懒,明天还是要坚持锻炼。”做大人的一边亲一边好声好气同他商量。

梁少爷不乐意极了:“刑伯伯专门捉弄人。”

他完全不记得从前的事了。

上小学了他发烧,梁宰平不在家,大半夜的,阿姨抱不动他,都是给刑墨雷打电话。烧糊涂了他也蹭他颈窝子管他叫爸爸,不应他还不行,退不了烧,黄胆水都吐出来了,软绵绵地窝在他怀里铁青着小脸儿,放都放不下来。把刑墨雷给折磨的,就在急诊室骂人。插肛表嫌人小护士手太重,抽血嫌人没挑好位置,看诊嫌人没洗手就上来摸。什么草包,看还看不明白吗,小孩儿干干净净的,摸什么摸。

等把吊针挂上去,急诊室也已经被他轰的鸦雀无声了,个个战战兢兢,这要不是自家医院,估计得上黑名单。阿姨跟在旁边都不敢作声,就见他抱着孩子皱着个眉,心头肉让人给捅了似的。以往他自己儿子生病,都没见他这么急躁过。刑少驹好养,也老实,生病了不大出声,也不要爸爸抱,小男子汉一样自己硬扛,刑墨雷就很满意,不像梁悦,磨得他心烦意乱。

他总嫌梁宰平养孩子跟养花儿似的,把孩子养废了,可真遇上了,自己也没招。

梁悦一直觉得刑墨雷没收拾他是看梁宰平的面子。实际上别说教训他确实等于教训梁宰平,就算梁宰平肯像孙彦章那样把孩子交出来,刑墨雷也不会把这破小孩吊窗户外面。

身体不好,娇气点儿也不奇怪,孩子挺乖的,招人疼,没必要吓唬。

日常66

八点十分,梁家的大人在走了四十分钟上坡路之后,关闭了跑步机,擦着汗上楼去。

厨房里有人,他循声走过去,他家里的小少爷正背对着他煮茶,身上穿着棉睡衣,大腿上挂着一只猫。

“上了年纪就不要爬高卧低了好不好呀,”他单手把它捞起来放在灶台边,竖起一根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不要叫哦,不要被他听到了。”

做大人的哑然失笑。这小懒蛋。

梁悦垮了肩,回头看他。

“爸爸一直在等你,”家长无奈,“是谁信誓旦旦说今天一定会早起锻炼?”

梁悦若无其事:“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呀,从前呢,有个老头,他每天都强迫他的儿子跑步,后来他儿子一生气就不要他了,走掉了,再也没回来过了,这个老头天天以泪洗面,茶都没得喝。”

家长认真听完,表示深受教育:“听者伤心闻者流泪。”

小少爷理所当然地点点头,熟练地把红茶注入马克杯,又加了牛奶和淡奶油,自己先喝了一口,觉得满意之后才递给大人:“早上好。”

之后他把厨房留给大人做早点,自己从冰箱里拿了一块奶酪条,把猫夹在胳肢窝里先出去了。

等早餐送到桌边,他正把院办传真过来的市里《关于融入长三角区域一体化发展工作要点及责任分析的通知》看了一半。前一日孙副代替他出席会议家长已经允许他出门但他懒得去听那些冗长而无聊的会议在会议上就配合完善公共服务、科技创新等方面依照他其实是他家里大人制定的医院年度发展计划包括医院品牌建设、学科创新、临床研究中心建设、人才发展、医疗质控等方面提供了详细的计划方案,他只要过目这份会议摘要就可以,甚至,不过目都无所谓。

早点是一碗筒骨粥、一个鸡蛋和两条白灼芥兰。粥面上洒了一些葱花碎,肉香让那只老猫都打起精神坐了起来。

梁悦掰奶酪喂它,它想吃粥,因此有些恹恹,不愿意搭理。他便夹了指甲盖大一块肉哄它:“吃吧,再回旧金山,就吃不到了,咱们可能也得下辈子见了。”

“喜欢就捉一只来养。”这是家长第二次提起养猫的事。

梁悦依旧毫不犹豫:“不养。”

“为什么不养?”

梁悦没回答,把奶酪条喂完了,才开始吃粥。他不大高兴,勺子一下一下拨弄粥里的一块肉骨头,过了一会儿才又开口:“爸爸,我们有习荫,连他我都没有力气养,为什么还要养猫?”

事情过去有一段时间了,他已经不像最初那样愤怒抵触,尽管他从来也没想过要一个孩子,甚至都没有想过要养一只狗或猫。反正反对无效,像小时候那样歇斯底里哭闹说不要也没有用,他无法接受有任何事物横亘在他们之间,但把他养大的这个老家伙,会为了要不要养猫而一再询问他的意见,却不会为了要不要一个孩子而提前同他商议一个字。

他的愤怒、伤心,到后来的沮丧、平静,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们之间没有尊重与被尊重。他不愿意去想这些。

“怎么突然想到习荫了?”家长把剥了壳的鸡蛋轻轻放进了他的粥碗里,态度依旧寻常,“爸爸讲过,你不必在意他,想养猫就养”

“何必,”梁悦也像陈述粥太稠厚一样平静地说,“我所有的力气都用来爱你了。”

接纳一个新成员,去爱另外的一个什么人或事物,这很多余,他也没有教过他这种本事。

邻居家的小女儿在屋外叫她的猫,梁悦把猫放在地上,离席去为它开门,挠它的下巴叫它下午再来玩。

他家里大人还坐在饭桌边发愣,他过去抱着他的脑袋亲了一下他的头发:“过会儿陪我去打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