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睡?还睡个蛋!几年没摸方向盘的人,大老远开夜车赶急诊,叫他一个人在家躺着睡大觉,这得多大心才睡得着?

不如亲自送他去。

这种事儿偶尔一两回也就算了,一周两回,那真能把人弄猝死。

他很不满,于是约刑墨雷打牌。刑墨雷解释说:“急诊外科没有设立病区,夜急诊除了专科,基本都收治普外科。”

“人家医院怎么就不像你们医院呢?”

“每家医院都有自己的运营模式,”老家伙悠哉游哉说,“你要是不满意你也开一家,要不了几个钱的成本。”

陈若连忙打圆场:“给换个科室呗,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儿。”

刑墨雷杠开了,心情挺好,咬着烟说:“怕是文医生不愿意换吧,青年才俊,劲头大着呢,做家属的觉悟不能太低,耽误人家事业。”

要不是真让这老家伙说着了,宋仕章能当场掀麻将摊子。

文秀不愿意换科室,他也没觉得夜急诊是件多困扰的事情,比起夜里接到加班电话,更让他困扰的其实是宋仕章,他非要每趟接送他。

手术室的护士麻醉包括护工阿姨都叫他混脸熟了,每趟他送他去,必定带水果宵夜,说是慰问辛苦奋战在临床一线的白衣天使们,弄得文秀只好跟同事解释:“是我叔叔,他年纪大了夜里睡不着。”

叔叔是真的,年纪大了也是真的,可宋仕章毕竟不是吃闲饭没事干的二世祖,平时忙起来境内境外跑,在地上的时间还没有在天上的长,好不容易能休息在家,还要半夜起来接送他,有时候手术时间长了,在家属等候区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他蜷缩在椅子上打瞌睡的样子,文秀看了鼻酸。

可他防不住这老家伙,电话铃一响,甭管他接的有多及时,声音有多小,他都跟没睡似的跟着起床。劝他别去了也不听,摁他躺下,倒叫他逮着一顿亲,有一次文秀真恼了,脱口而出说:“光就是你有心?就你会心疼?大半夜的你坐那冷板凳上我不会心疼啊?”

他向来口拙,又内向腼腆,很少说些讨好人的话,因此突然这么一说,等于字字都捶在宋仕章心口上,老家伙疼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一边抱着人使劲儿亲一边求他,祖宗,别说这种话,宋叔叔还想多活两年。

文秀傻乎乎,说你不是说我下辈子下下辈子都别想跑。

那哪有准,宋仕章说,孟婆汤一喝,我上哪儿找你啊。

你别喝,文秀固执地说,你等我。

一个信奉唯物主义又临床工作多年的西医,讲起鬼话来真能把人哄得五迷三道,宋仕章肝颤,差点开不了车。

不管怎样讲,宋老板是诚心诚意的,刑主任不卖这个面子,梁院长总还是做好人,说医院的下一步发展纲要里正计划成立急诊外科病房,到时候文医生应该就不需要这样频繁的跑夜急诊了。

这发展纲要梁院长其实也就是过个目,真正有这个打算的人其实还在种花。有这个念头也不是心血来潮,一方面是计划已久,另一方面,宋老板毕竟转让了一小块地皮作为贿赂,尽管是以个人名义接收,但一个花匠,收了总归是不好意思不遂人大老板的愿了。

《有时候2》BY郑二

文秀有点阳虚,小时候落水留下的病根。每年一过霜降,他的肚子跟手脚便很难暖和起来。不在宋仕章身边的那些年,寻常人家刚换下藤席空调被,他已经在被窝里十只脚趾头抓着热水袋把自己蜷缩成一只皮皮虾了。

宋仕章把他拿过来养之后不久就发现了他这毛病,最血气方刚的年纪他都像个三岁孩子似的肚皮一点不能受凉,因此夜里睡觉他总把他整个抱在怀里,背脊贴着胸膛,大腿夹着他冰凉的脚丫,一只手环在腰上搭着他的肚子。

有时候他们也面对面挨着睡,只是文秀的肚皮一定要贴到热源,否则第二天便要肠痉挛绞痛。宋仕章的奶奶还在世的时候,叫宋仕章哄着见过这个“孙媳妇”一面,合眼缘,因此后来做过许多棉肚围给他护肚子。老太太姑苏人,善闺阁绣,少年功夫在身,绣的什么“凤穿牡丹”、“锦绣前程”、“麒麟送子”,堪比博物馆里的藏品精美。文秀起初抗拒用,可真等肚子痛了,也就由不得他任性了,叫宋仕章捉着捆螃蟹似的捆了个结实。

头一回佟西言在手术室更衣室看他围这么个肚围,都惊了,一下想起来什么第五代导演作品里的三秦地区地主家九代单传娶了漂亮小媳妇结果媳妇让长工睡了的傻儿子,就差脖子上套个银项圈他那块儿玉估计是一个意思。这可不光是家境不错了,结合宋仕章兴师动众请的那顿饭,这怕是家里拿他当祖宗。

因此急诊病区公开竞聘主任时他来应聘,佟西言确实很意外。

“这两口子,”刑墨雷调侃,“被窝里头没商量好的?”

刑墨雷对文秀的态度很随意,上了年纪,身边又有良人,周围的一切对他来说已经不像年轻时那样不胜其烦病人的事情除外。他这人经络好,脑子像个信息库,什么都藏得住,宋仕章那天请了一顿饭,他便想起这个前二院普外科副主任的所有八卦来了。

这人刚到恩慈的时候,乍一看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冷美人,等处了一段时间,都发现了他其实并不难相处,只是刻意避免与人打交道。比方上手术台穿无菌衣,若是搭台的小护士娇小,给他系衣领时他会善意地微微下蹲,使对方不至于太吃力,可要是对方术中为他擦汗,想他能多凉快一点儿给他擦擦脖子,他又会拘谨地道谢避开。市卫生系统就那么大个圈子,他生的风姿清俊,业务能力也强,便自然而然地有人打听他的过去。一说当年是猥亵实习生才被二院开除,众人皆惊,比起猥亵别人,他看起来更像是被猥亵的。

实际上他当年惹出的风波远不止如此。他搞大了市委某个小领导的女儿的肚子,女方逼婚,结果婚都订下了,女方却意外流产了,于是不了了之。大约由此就得罪了人,在单位里受到排挤,被诬告被猥亵,他本身也不识时务,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索性自动离职了。

就冲这会儿连赶个夜急诊都要插手的婆妈劲儿,宋仕章当年没有气绝身亡绝对是有肚量,刑墨雷幸灾乐祸。

佟西言判断一个人的方式相对主观,因为早些年学术会议上接触过几次,所以不大相信这些传言,他又喜欢美人,因此对文秀总另眼相看。只是竞聘急诊科主任这个事真让他为难。

急诊这次的改造工程,相当于成立一个新的病区,当家主任必须有丰富的急救工作经验,且熟练各种外伤以及急症的抢救处理流程。脑子要冷静,反应要敏捷,性格要沉稳,不能好大喜功,但又要有足够魄力。这类的竞聘一般都是科室内部几个医生之间的角逐,四个报名的人员中有两名是原来的急诊科医生,还有一名是现任ICU主任他已经兼管急诊与重症病房两个科室三年了,相比之下普外出身的文秀几乎没有什么胜算,他自己心里应该也很明白。

那他为什么会报名参加竞聘,才来了几个月,外科系统脸都还没混熟。

佟西言第一反应是他在普外被排挤,私下找轮转医生和科里小护士了解了一下情况,顾长海对文秀挺客气。一方面显然是宋仕章工作做得到位,一方面是新人老道,工作滴水不漏,来没多久就避免了一次纠纷:一个B超提示左侧囊性肿块性质待定的病人,诊断为左腹股沟斜疝,做无张力修补。文秀作为助手搭台,放完补片之后主刀的副主任李伟朝先走了,留他扫尾,结果他在缝皮的时候脑子里仔细回想了一下超声单子,疑心挺重的摸了一下切口底下,发现肿块仍然在病人其实是左斜疝合并左子宫圆韧带囊肿。

临床工作失之毫厘差之千里,这份谨慎不是运气,是丰富的临床经验和扎实的业务能力。科室内部有点小矛盾很常见,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但只要顾长海稍微照应,文秀做新人的日子应该不会太难过。

竞聘现场除了演讲,佟副院长还分别问了三位竞聘者几个问题,包括对主任职责的认知,对科室改造的布局安排,甚至是对急诊病房有效住院天数的控制以及集体伤害事件的处理等等,问到文秀的问题,他都答得很漂亮。之后是会场里所有到会中层投票,而后由院长办公室会议决定最终人选。

梁院长实在不熟文秀,又不大乐意换ICU主任,便倾向于剩下两位里头资历更年轻的一位,年轻才有更大的发展空间。他的这种倾向几乎就决定了结果。

“文医生为什么会来竞聘,”梁院长脸上的笑意似有不满,“功利心这么重?”

佟西言想为人说几句好话,但还是觉得不大合适,便多看了一眼自己师父。

刑墨雷皮笑肉不笑,说:“这就不是个善茬。十几年前在二院轮转的时候就闹出过纠纷,医院全责败诉,老孙有印象吗?”

孙副没想起来。

“就是赔了一块钱那个。”

“哦!”孙副恍然,“原来是他!”

这桩纠纷在当年比较出名。当时的二院还保留着妇产科,新人规培轮转一律安排妇产科三个月。那天晚上文秀陪带教值班,遇到了一个十七岁的早产的胎盘早剥的产妇,家属一直没有现身,产妇本人则坚持等男方到场才肯手术。血性羊水,随时一尸两命,情况非常紧急,带教请示住院总,住院总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打算回绝病人,文秀坚决不同意,两个人便杠起来了。

住院总说你没有资格,这里我说了算!文秀说没人签字负责是吗,那我签!我以个人名义签她的手术知情同意书!一切后果我承担!

他的强势甚至征服了带教,因为手术及时,那天晚上母子平安,之后男方家属果然告到了卫生局。这在当年引起过热议,换个角度考虑,如果当时没有为这个产妇做手术,导致母子双亡,从处理原则上讲医院是没有任何责任的,绝对胜诉,但作为人道补偿,不赔个大几万也是不可能的事。这个小年轻虽然胆大妄为,但他挽救了两条人命,作为一名医生,他无愧自己的职业道德,无愧良心。市医鉴委因此判决不下,送到省里,省里倒很快判了医院全责,赔偿金一元整。

这个判决的意义一目了然,生命面前一切原则程序都轻于鸿毛,二院败了官司,赢了口碑。

事后有人专门去了解了一下情况。男方那边似乎就是盼着一尸两命,毕竟产妇山里出来打工的小姑娘,中学都没毕业……到时还可以讹医院一笔。算盘打的铁保牢靠,结果让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医生给搅黄了。

“什么叫功利心,有能力当然不会甘心屈居人下,”刑墨雷推开窗点烟,“权力越大,能做的事情也就越多,他不是奔这个急诊科主任的位置来的,他是为了明年普外副主任的位置来跟你们打个招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