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丽金娱乐会所的客房部没有评过星级,但它的豪华程度不亚于市里任何一家五星级酒店。暂不论会所的服务性质,单从硬件方面讲,当初建造时,是下了大成本的。
因此它的住宿体验堪称完美。从床品到卫浴,从地毯到灯具电器,包括房间的私密性,几乎无可挑剔。无论是出差还是出轨,都可谓是一夜好眠的首选之地。
有十好几年的时间里,恩慈的大主任刑墨雷在那里有一个行政VIP包房。会所几经装潢改造,这个房间始终为他而留,就跟顶楼老板的私人套房一样,这仿佛是他半个家。
他在包房里招待过许多客人,多数都是女客,且都不过夜,也从未见他送客下楼,基本上是一个很懒惰很冷漠的人,或许还有些与众不同的洁癖听起来很可笑,一个婚内出轨并且没有固定性伙伴的人也会有洁癖,但事实上,每一个同他有过露水姻缘的人都会有这种感觉,他甚至不喜欢他们事后留在他房间的浴室里做清理工作,顶好立刻消失,连根头发都不要留下来。而且他不接受任何所谓的真心,不管包房以外两个人是什么关系,同事也好朋友也好甚至是医患也好,上了他的床便剩最简单的两性关系,非要跟他谈别的,只有钱你来我往的平等交易。
严格意义上说他其实也不是个很好的性伙伴。他性子相当急躁,很少有耐性铺垫一次完美的前戏,往往门一关便直奔主题,过程中也相当沉默,几乎没有什么调情的成分。跟这样的男人偷情,理论上讲应该会有一种被当作是工具的屈辱感,但事实上或许是能干的人更讨人喜欢,很少有人主动跟他提出结束这种关系,多数时候都是他先不耐烦。
他总是容易不耐烦,在三十几岁的时候眉间便有很深的川字纹,如果在性事之后他已经不屑掩饰这种神态,那便是他打算结束一段关系的时候。这往往是没有征兆的,可能在翻云覆雨时还没有任何异样,去浴室里冲个澡出来,就见他抽事后烟的样子已形同陌路。
好在他总还能顾着体面用些假模假样的暗示,不会简单粗暴叫人滚了别再来。比方对方如果是婚姻失和,他会说,要个孩子吧,如果是单身,他就会说,正经找个人吧,如果是利益相关的,同单位的,他则多半会提工作上的事,比如同后来成为他科护士长的小女人散伙时,他便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问她,下周中层竞聘的稿子写了吗。
那天下雨,护士长记得很清楚,因为下雨,所以城市的夜晚显得特别泥泞肮脏。他叫她来时临近午夜,电话里口吻浮躁,但过程却明显心不在焉,之后便是突兀的问起了竞聘的事。她离开时他已经让前台叫好了车子,走前最后一句话是问她喜欢哪个科室,赤裸到不带任何感情的冰冷姿态。
理智、暴躁、冷淡、公私分明,那时候她以为这就是全部的他了。
她并没有机会知道那天晚上在她离开之后,刑墨雷其实又去了医院。
那天晚上,他的小早早病了。
病了其实有两三天了,肺炎。儿科病房床位紧张,佟西言不愿意插队,孩子就在急诊留观病房里住着。
令刑墨雷焦躁的其实并不单是孩子的病,还有佟西言的刻意隐瞒。自他妻子去世,几个月里他们几乎没有什么交谈。这毫无理由的疏离或许是一种迁怒,起初刑墨雷无意为自己辩解叫屈,任由他把妻子的亡故无端归罪于他的强行干预,但时间一长,他便也开始渐渐烦躁。
他尝试亲近他,几次登门去探望他的父母,天晓得他有多久没有用那样谦恭的姿态去宽慰讨好什么人,可他却压根无动于衷,甚至连孩子生病,一家三口日夜陪护到老人高血压发作,自己累到接台手术间隙都能缩在手术间角落里睡着了,都没有同他提起一个字。
要不是会诊时无意中看见他抱着额头扎针的女儿,他都要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最近给他的工作量太大了。
怎么会有这么任性的人,刑墨雷心里火烧火燎。
他跟自己赌气,就别管他了行不行?!不看他了行不行?!不去想他了行不行?!要什么样的人没有啊,就这么个不识好歹的小崽子,还不能碰,至于这么上赶着犯贱?!
事实证明他刑墨雷也就这点能耐他不行,他做不到。
他只能灰头土脸地连夜驾车回去,回到那个嘈杂的急诊大楼,到他跟孩子身边去。
后半夜的急诊楼并不见得清净,抢救大厅忙忙碌碌,遭遇急症的病人和家属在走廊不停穿梭,经常还有斗殴的小混混或醉汉大声喧哗。几个月的孩子很敏感,有一点动静便不肯入睡,那些声音穿透到二楼的留观病房,她便哭闹不止,佟西言不知道怎样使女儿安静,为了不影响其他病人休息,他将她抱到外面走廊上来回走动。
留观室的小护士有点担心他,毕竟他看起来已经疲惫到神情呆滞。大约是下了手术匆匆忙忙跑来接替父母,他身上的绿色洗手衣还没有换,问她借了件干净白大褂做外套,随时准备一个电话打来就再回手术室的样子。
听说瑞锡最近猝死了一个规培生呢。
她做完了两点钟的治疗便想去帮他抱一下孩子,刚走到门口,就看见了刑墨雷。即使没有穿一身白大褂,他们的大主任也显得卓尔不群,仿佛黄山顶上一棵带着冰棱的劲松。
师徒俩在走廊里对峙,佟西言低着头,沉默抵触,片刻之后,刑墨雷耐性耗尽,他把小孩抱进自己怀里,一并连大人一起粗鲁地拉走了。
急诊二楼的走廊直通住院部,两三百米长,夜里很少有人走动,感应灯也损坏了许多,佟西言有些耳鸣,迷蒙着似乎听不到其它声音,拐角处刑墨雷松开了手,他便停了脚步,停留在了宁静幽深的黑暗中。
踌躇间,刑墨雷已经转身回来,强势地将他抱进了怀中。鼻息间熟悉的烟草气息传递着无比安全的讯息,脸颊贴着对方的毛衫,佟西言的脑子瞬间停止了思考。这一刻仿佛还在两年前,一切都不曾发生,没有婚姻,没有死亡,没有隔阂与疏离。久违的拥抱令他的身体如倒塌的城墙一样松懈了下来,他太累了,一旦确定周遭环境没有了压力,他几乎立刻就能睡过去。
“不牵不行?!”刑墨雷状似不耐,低声含糊骂了一句脏,“老实跟着!”
佟西言心里雾蒙蒙一片,额头抵在他怀里,混混沌沌听他说话。往哪儿走,他怎么知道往哪儿走,他都已经走不动了。
“好累啊……”他无意识地吐字,“我不要走了。”
纵有满腔怒火,也经不起耳畔这一句孩子似的呓语。刑墨雷喉头梗滞,顿了顿,嘶哑道:“……那就听话,别老想着跑。”
他没有等到下一句回应,人类最基本的生理需求战胜了复杂的情感纠葛,佟西言像要缩进一个壳里,双手揪着他胸前的衣服,竟然就这样倚着他睡着了。
没有人知道这位大主任私底下同他的爱徒相处时到底是怎样一副德性。
那十年间,许多人猜测过他们之间的关系,连护士长在内。很早她便直觉佟西言也是刑墨雷的众多猎物之一,但随着时间一再推移,她开始疑惑。这个一贯原则性很强的男人,徇私护短原来也很有一手,暴躁到无法控制的坏脾气,原来只要轻轻一声“老师”便可勒住缰绳,他会同人挤在值班室一张一米二的小床上睡到天亮,完全不介意对方喝他杯子里的水,开他的柜门取钱包,允许对方公然顶撞,甚至还会低声下气服软示弱。
他从不掩饰对他的偏爱,光明正大坦坦荡荡,却也没有丝毫逾越。即使是在许多年以后,两个人已经是公开同居的状态,在医院里,也始终内敛低调,连一个公然的拥抱或亲吻都没有。
但实际上,在肿瘤科,如果真的留心注目,刑墨雷大约也是不太好过的。有时候师徒俩在电脑跟前看片子,做师父的坐着,小徒弟弯腰凑在他身边一边操作一边耳语,看似没有异常,但若有人这时候来请主任,刑墨雷不会立刻站起来。
他会坐上一两分钟,可能还会点一根烟,在他起身后,背对着众人的一侧耳廓会有一些可疑的濡湿痕迹,有时候还会蔓延到耳后或颈侧并不显眼,但显然效果惊人。
佟西言君子淡雅,到了中年近墨者黑,渐渐倒有了些衣冠禽兽的苗头。早晨卧室里懒洋洋半推半就才肯给含一管,等到单位精神了,行政会议时都敢在桌子底下伸腿撩人裤管。有时候是一场手术完美收场,更衣室里,刑墨雷正跟隔壁排换衣服的其他同事说话,他便裸着上身黏黏糊糊贴上去舔他的喉结,非把刑墨雷搞得不上不下,还要无辜在他耳边小声问怎么办。
纵然十年间有过矛盾与纠结,那之后,他快活的样子才是刑墨雷真正想要给他的东西。佟西言有种与生俱来的力量,他使刑墨雷从一台冰冷的外科手术机器变成了一个庸俗而真实的男人,不掩饰是因为刑墨雷根本无法掩饰对他的喜爱,他可以把自己完完全全交出去,交给这个无限包容他的年轻男人。
再说,能有什么真正的矛盾呢,他从未排斥抗拒他。在许多年前那个冰释前嫌的午夜,当他在那条长长的走廊上质问他自己何错之有,为何要受到被疏离的惩罚时,他在他怀里闷声大哭。那些眼泪他藏了几个月,父母面前都不曾松懈。
老师,他大哭着叫他,我不知道该往哪儿走,您教教我,我该往哪儿走。
他叫他哭得心窝疼,又怕他把怀里的小孩吵醒,只好去吻他的嘴巴,问他,跟着我不好吗?
那天晚上他没有等到答案,或许是当时的佟西言根本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又或许,有太多问题,其实并不需要答案。
《有时候1》
有时候,宋仕章真恨死梁家那个破医院了。
虽说原来二院也挺忙,那不至于一周几次夜急诊,梁家那破医院倒好,家里那祖宗去上班还没一个月,他已经午夜惊魂五六次了。
头一回真毫无防备。夜里睡的好好的,耳边猛地一声巨响,枕边人突然一个鲤鱼打挺,弄得他跟着条件反射一跃而起,心脏几秒钟内都没在跳了!
谁家半夜三更突然哐哐哐哐放交响乐?!
他没处说理,是他爱人的电话铃。
“好几年没赶过夜急诊,我怕听不到嘛,”这祖宗挂了电话,一边跳来跳去穿衣服一边敷衍似的凑过来亲他的脸,“对不起哦,你继续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