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墨雷不相信因果报应。在他看来,一切劝人从善的谏言真理,其最终目的都是为了利己。唯有等价利益交换,才是与人相处的唯一法则。

佟西言正是因为太了解他这一点,所以他以为既然刑墨雷惦记了他这些年,给了他了也就能两清了。直到援医名单下来,他才意识到这老家伙胃口比他想得要大得多。区区一个副院长算什么,他甚至受区政协主席推荐加入民主党派,且已在政协常务委员会增补政协委员的名单之上,而他本人对此几乎一无所知!

他赴川西之后,应他请求,市里组织专家团千里送医,曾邀请刑墨雷同往,但老家伙借故推辞了。人虽然没来,手却伸得长。当时佟西言与市里另一名援医医生同住一个六十平的小套房,两间卧室一个卫生间一个饭厅,相处和睦。专家团参观之后,当地卫健委马上便给他换了单独的一居室,他还以为是专家团里哪家医院的院部领导讲究排场给人提了意见,送客临行时,市卫健委副主任邬名玉才避开人群告诉他,刑主任说你夜里觉轻,翻个身都能把你吵醒,不好跟人同住……你的健康很重要。

轻易不动脾气的佟西言霎时恼火,他受够了。

只有父母对待子女才会这样不遗余力地去获取利益,因为在大多数国人父母眼中,孩子不是独立个体,是自己的所有物,这种来自血缘的控制欲强盛且至死方休。梁宰平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他死后这两年来,梁悦迅速凋零,几乎行尸走肉形同枯槁。

佟西言细究的不是过多的纠缠可能会使彼此命运相连以至于要同生共死,他在意的是,老家伙到底是付出了什么才换来这一路他本人根本不想要的官运亨通。

自那通电话之后,两个月过去,刑墨雷再没有任何消息。卫健委没有答复他的延期申请,但也没有催促他回去。佟西言管不了太多,他向父母打了电话请罪,定下心来继续手头的工作。

从东海之滨到雪山脚下,除了气候海拔变化,于他而言最难适应的第一是饮食,第二便是语言。既不识字也不会说普通话的居民在当地占的比例不小,以至于看诊时,如果医院没有安排陪诊的本地医生给他,他便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问病史。

“……流过几个小孩?”

“留了四个小孩。”

“不,我是说,你打过几个?”

“大的六岁。”

“不不,是你不要了的小孩,有几个?”

病人想了想,表示听不懂。

佟西言站起来,岔开了腿,对着下腹部做刨削的手势:“这样了,打胎,打掉了,有几个?”

病人恍然:“三个,医生,三个。”

医患双方都笑了起来,佟西言坐了下来,给妇科诊室打电话:“我佟西言。我这里有个腹痛的病人,很可能是子宫内膜异位症,请你过来看一下……你现在有病人吗,那么你过来,把病人带过去看。”

佟院长从不骂人,温和但严肃,他不会提很过分的要求,但他对临床医生所提的每一个要求,一定都是为了病人的利益。年轻的妇科医生很快过来把病人领走了。

这是早上最后一个病人,下午他要去为设立重症医学科而忙碌。全院就两台呼吸机,他需要更多设备,以及更多在职医生接受培训。

午休时间足够他骑小电驴回宿舍给自己弄一顿简餐。他有认真吃饭,但因为挑食,仍然瘦了十几斤。

他在宿舍楼下遇到从成都来援医的外科医生,一个长相英俊穿戴入时的小后生,他在他身上闻到了很淡的香水气味:“……爱马仕大地?”

“很重吗?”小后生连忙闻自己手腕。临床医生上班时间是不能用香水的。

佟院长没有那么严厉:“没有。是我好久没闻到这个气味了。”

“您也用?”

“……我爱人用。”

“那您太太应该是个很干练的女性。这是男香。”

佟西言笑了笑,说:“他也是偶尔用。他抽烟厉害,正式场合用一点,盖身上的烟味。”

正聊到这儿,一转弯便撞上了等在自己宿舍门口的物流公司的送货师傅,那师傅怀里抱着一个装生鲜的泡沫箱子。

山区吃不到海鲜,宁州便有人专门给他送过来,一个月至少一趟,有的虾蟹和贝类送到时还是活的,他还分过一些给当地的同事。这是非常奢侈的特殊待遇,因为是他自己家里长辈的自发行为,才没有惹人非议。

他一见那种箱子,便忍不住生起气来了,走到哪儿送到哪儿,他在他眼里就永远这样贪吃?!上次送来的一箱便让原样拿回去了,怎么又来?!

“不是叫你们不要送来了么?”他冲人低吼。

那人抬头,露出了鸭舌帽底下一张不怒自威的脸,淡漠地看着他。

佟西言后来连自己是怎么开门叫人进来的都没印象了。

他没想到老家伙会自己跑来。

刑墨雷没说话,进门找卫生间洗了个手,顺便参观了一下这个五十平米大的一居室,然后便坐在桌子旁边开始开箱。

箱子里头是十几个紫胆。

佟西言见他慢条斯理地一只一只撬开,像处理病灶一样熟练地清理干净内脏,把它们像花一样摆放在桌面,对他说:“过来。”

佟西言没动,他不敢,也不愿意靠近他。

刑墨雷见他不动,便拿了一只过去,上手喂他:“海胆没有做错事,你让它们死得其所,好伐?”

勺子抵在唇边,耐心地等他吃上一口,对峙不多时,佟西言到底架不住师恩威严,张开了嘴。

同海胆一道吃进他嘴里的是刑墨雷凶狠的吻。

佟西言立刻便扑簌簌掉眼泪了。

援医来的前一天夜里,在宝丽金,他也是这样迫不及待把他压在墙上亲吻,只是没有这么凶,握着他手腕的手也没有这么使劲,也不是这样来寻仇似地阴沉沉。那时候他还很疼他,亲他亲得特别重,哪儿都亲了,却还是没舍得真弄他,他都说了不害怕,但这老家伙还是没做到底。

因为他一直在发抖。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发抖,把这老家伙都弄得急躁起来了,抱着他叫心肝,问他是哪儿不对。从前他们欢好,就在他的主任办公室里,他就像个不将不迎不毁不成的小妖精,天真无知,轻易便被哄骗,将隐秘情事做得胡天胡地坦荡,一身白大褂都生出几分妩媚。

佟西言很想让老师满意,他知道自己的老师喜欢那样知情识趣的床伴,喜欢没有负担的寻欢作乐,但当初的心境,他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他真的有因为被偏爱和独宠而那样快乐过吗,他真的有被那样珍爱过吗,那他又是如何被丢弃的?

宿舍楼的隔音很差,佟西言吻得透不过气了,都不敢哼出声音。

海胆还是活的,鲜甜可口,只一口便吃的出来没有任何明矾味道,出海时间不会超过四十八小时,能出现在这张桌子上,每一只的价值都相当昂贵。

他拿他当小孩子,给他买他爱吃的,离开他这么多年,这份心意从没有间断过。

佟西言又不是真的没有心。他没有任何反抗,摆出了最温顺的姿态接纳他的暴行,甚至怯弱地吮着侵犯到腭咽的舌头,以安抚怀里这头盛怒中的猛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