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所有有创操作都存在风险,但因为疝气修补手术而意外丧命显然超出家属的承受范围。他那位同事的同学是个律师,业内小有名气。刑法第三百三十五条规定医务人员由于严重不负责任,造成就诊人死亡或严重损伤就诊人身体健康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他要求两百八十万赔偿金,否则就走司法途径,还仔细研究了病历,发现胡炜有收受回扣滥用高值止血材料的行为,因为他父亲手术出血只有十毫升,但却用了至少两种止血材料,价值近千,而且他询问了与他父亲同期做疝气手术的相邻病房的病人,发现所有病人都用了这类止血材料。他告到了卫健委,要求市一对此做出合理解释,否则他将为了自己父亲与其他就诊病人追究到底,要市一摘牌降级。
走司法途径必定定性为一级甲等医疗事故。恰巧市一今年三甲复评。
他们放弃了胡炜。为安抚家属,对他做出了他停刀停职处理。不走司法鉴定,保险公司不负责赔偿,两百八十万赔偿金要胡炜自行与家属交涉赔付。
让佟西言顶胡炜的位置,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刑墨雷的操作。老家伙谨慎精明,怎么可能留这么大后患给自己的心肝。他敬小慎微处心积虑,要的便是哪怕他明日即死,对佟西言现今的位置也不会有任何影响。
而且事实上,在听闻这件事的当时,刑墨雷还找佟西言问过详情,甚至还训斥了他为什么不坚持自己的会诊意见。
事关一条生命,他完全是职业习惯使然,是一时情急,话一出去他便立刻后悔。胡炜是佟西言的上级医生,是病人的主刀,是病人所在科室的科主任,而佟西言已经尽了自己的会诊责任,而且越过管床医生,亲自与胡炜电话沟通过。
佟西言可以解释的,他完全有理由解释,他无权在未经胡炜同意的前提下,将他的术后病人再拉回到手术台上去。如果他肯开这个口,刑墨雷就不会为自己的暴脾气懊恼焦灼,但佟西言就是什么都不肯讲。他像这些年里的每一次见面那样,避开他的视线,抿着嘴巴选择了沉默。
当时是在市医学会肿瘤分会的委员换届选举会议上,这类会议结束之后通常有饭局,到了饭点刑墨雷便没忍住,找了个饭前洗手的节点,把人拖洗手间小隔间里去了。
佟西言起先条件反射抵抗,认出来自己是在谁怀里,便依顺下来不再挣扎,只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对方。
外面人来人往,不是个能讲话的地方,刑墨雷只能把他困在怀里瓮声瓮气解释:“……我不是骂你,晓得伐?”
佟西言垂着眼睑不声响。
他拿捏刑墨雷是没有章法的,哪怕只是一个眼神,哪怕是连个眼神都没有,都能撩得老家伙身心焦炙。
“祖宗,“他急躁地与他咬着耳朵讨饶,”讲话!“
佟西言抿抿嘴巴,低声说:“您批评得没错,这件事我是有责任的,如果当时我汇报给徐院长,强制进行干预,或许就不会是这个结果。我会吸取教训。“
吸取个屁教训!刑墨雷眉头又揪在一块儿了。先不说病人病情发展难以准确预料,徐敬知想让自己外甥女婿换掉胡炜不是一天两天了,两个人面和心不和整个市医疗系统都知道,他一个会诊医生,要是层层越级去跟徐敬知汇报,那就是成心挑事儿!
“我知道您心痛胡主任,“佟西言说,”是我没用场,不但不知恩图报,还让您痛失爱徒“
刑墨雷脑袋嗡声响:“你等会儿!”
他可以恨他怨他,但他确实混帐是一回事,无中生有栽赃则是另一回事。一瞬间刑墨雷想出去杀人,然而眼下却不得不摁着这念头,放低了音量先哄人:“不是,谁跟你讲的?!这都哪儿跟哪儿……你不在这儿呢吗,我怎么我就痛失爱徒了?”
佟西言盯着他的喉结,莫名其妙咽了一记口水。
刑墨雷这大半辈子除了跟病人家属解释治疗方案,脱了白大褂就没跟几个人有过这耐心:“啧,我跟胡炜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统共他当时就在我科里待了一年,带教他的也不是我,我就是跟他一道出去喝过几回酒而已!不信你找人问,你找陆锡敏,找杨宪荣,不行你找“
“不可笑吗,“佟西言心里有恨,无法持重,急促地说,”您是本市外科发展领头人,这么多年带几个学生,我有什么可问的?有幸我是其中之一,会作怏会卖乖,什么便宜都让我占了,我还找人问东问西,我凭什么?!“
这委屈劲儿,恐怕他再多说一个字,眼泪水都要摒不牢了,刑墨雷心里怵得慌,腰却麻了,想也没想就低头堵他嘴。
佟西言话都说到这儿了,怎么还肯老实让他亲。他抵着舌头拼命想推他出去,反倒叫他卷着吮,想一肘子把他顶开,刚一抬胳膊,便被捉住手腕嘭的一声压在了头顶上。腿抵着腿,腰抵着腰,感觉到他来势汹汹的欲望,佟西言便有些慌了。
宝丽金那一夜之后,半年多来他一直躲着他,不消说见面,就是线上MDT会诊,他都回避着他的视线。他们不能单独在一块儿待着。只有山有金才会相信他那一番父母长辈舐犊情深的托辞。刑大主任仗义,花了大力气为他开路,这人情有来就得有往,他知道他要什么。
上过他包房里那张床的人,无一不是自愿。或许马上他也是其中之一。
他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日常167(接日常166)
市委组织部副部长孔?玉调往省厅的调令下来了,临走前她想把在宁州的人情了结一下,尤其是恩慈医院大外科主任刑墨雷的那桩事体。
宁洲城里神惊鬼怕的刑大主任,也有他束手无策的人。
“你到底怎么个情况,”讲起来她甚至是同情的,“我后天走,走了我可就不管了。”
刑墨雷听她这么一问,板着脸丢下去一张七筒,打了个一炮三响。
按计划去山区援医一年半的宁州市第一医院外科大主任佟西言,原本一个多月前就该结束任务,回到原工作岗位上。
他对口支援的贫困县位于川西边境、金沙江畔,因为青藏高原交通不便利,所以一直以来经济都难发展,是国家脱贫攻坚重点对象。他此去挂职当地人民医院院长,身兼行政临床两项工作,尽管此前并无多少管理经验,但一家医院的核心是诊疗水平,一切管理手段最终都是为这个目的服务,所以他在当地卫健委的协同下,有条不紊地开展了工作:先分配跟随他一道去援医的临床医生们进行专科带教,要求必须把新项目项技术做起来教下;再邀请各大医院教授主任进行线上手术直播,不但把当地医院的里青年医生送到宁州进修,还把专家请到当地来开展短期培训,并进行严格的考核。他参照宁州市几家医院的管理模式制定了新的医院规章制度,并成立了相关管委会,但每个管委会的运作他都参与。到没多久时间,他便将全院职工姓名、科室、大致家庭情况都掌握。他走访每个乡镇做健康宣教、组织开展义诊,鼓励病患积极就诊……他以医院为家,几乎事事亲力亲为,甚至亲自去器械仓库翻腾拼凑旧仪器,赶在全县结直肠癌普查前在二手网站购买停产了很久的配件修好了几台旧电脑。
所有的一切都不是雷霆手段,但医院的就诊与住院人数确实在逐渐增长,一些未开展的手术也由他主刀做了起来。
他决定延长援医期限,是在任务快结束的时候。因为当地的医院同事与病人对来来去去的短期援医人员其实早已无感,所以他想延期到三年以上。
这一决定遭到了刑墨雷的坚决反对。
“想得出,”徐敬知年内便要退,这事情不能依他任性,所以他有些严厉,“奥扫结束奥扫回来,一天都不许多耽误!”
“但是我这边的工作刚开展,”佟西言说,“而且一些肿瘤病人我好不容易才说服他们接受治疗……”
刑墨雷说:“让你回来就回来,你那些工作自然会有下一批去的人接替。”
佟西言固执地想要说服他:“肿瘤治疗包括早筛它是一个循序渐进的工作,频繁更换医生进行短期支援成效甚微,根本无法让这里的病人建立起就诊的信心。”
刑墨雷说:“这是国家政策,不要你去操心。抓紧回来,局里对你还有其它安排。”
“什么安排,”佟西言说,“局里没有通知我。”
刑墨雷一时上火,没细想便怒道:“老子让你去援医不是让你留在那里不回来!”
“什么您让来我援医,”佟西言自始至终冷静,“您不是说上面点中我是随机选的吗?”
合着在这儿等着他!刑墨雷一口气提起来,上不来下不去,差点给噎死。
小王八蛋,他心里全知道!延期援医根本就是为了错开预留的副院长位置!铺好的康庄大道他不肯走,不声不响来这么一出,他怎么能这么不识好歹!
隔着电话气死了也没用,还是得先把人弄回来再收拾,他咬着牙哄他:“有什么话回来再说……往后再不管你了,好伐?!你先回来!”
“我探亲假留着过年用的,而且,”佟西言犹豫了两秒,终于把实话说了,“我已经向局里递交延期申请了。”
你就是想管,也管不着了。
刑墨雷脑瓜子嗡嗡直响。还没等他有什么反应,那头便把电话挂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