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梁院长经过急诊室,碰巧急诊室里有个窒息病人,因为咽喉部畸形,几次插管都失败了,他是老麻醉,遇上了肯定不会袖手旁观。结果这个病人正抢救,隔壁一个髋关节脱位的病人家属使劲儿在边上闹。髋关节脱位不是致命急症,而且已经给他安排了全麻肌松下的手法复位,但因为是夜急诊,手术室有急诊手术,麻醉医生不够,要叫人加班,要等待二十分钟时间,他便闹起来了,啪啪砸仪器,叫嚣着说你知道我是谁吗叫我等?
一旁护士忙着配合心肺复苏,非常紧张,回他说你是谁你都得等!
那家属伸手就是一记推搡,保安来挡他,反被他骂,你们算什么东西,信不信我一句话你们都没得干?!我是急诊叫我等?!那我挂什么急诊?!叫你们院长来跟我说!
梁院长刚插完管挺起腰杆,一听这话,便走到他跟前说这里正抢救,你不要大声喧哗,要谈我们到办公室去谈。
他是穿便服来的,大楼里空调温度低,又要插管操作,所以边上一个小住院医便把自己白大褂给他穿上了。那家属看他年轻,一把就去抓他胸牌看名字,然后一拳头就过去了。
许定峰听到这儿便生气,官威一下上来了:“什么人啊这是?!报警了吗?“
“报了,“老头说,“派出所来人给带走了。“
“这种医闹一定要严惩!跟黄郅打招呼了吗?“
“没有,不过我想黄所长应该会秉公处理。”
“我过来看看小悦。“许定峰说。
“不必了,“老头说,“没什么大事,是他这两天心脏本来就不舒服,今天还在背动态,不防备家属突然动手,一下摔狠了,才没起来。”
其实也没摔。自己医院,那么多员工在场,怎么还会叫他挨家属的打。当时他一走过去,所有的保安就都围过来了,其他几个值班的专科医生也过来了,家属那一拳是急诊科副主任替他挡的,挡的时候把他往身后护,一下护大力了,让他踉跄了一下,撞到了一旁抢救车的尖角,他脖子上挂着的电池那么大一个动态心电图机正磕在他心口上,磕得他眼前一黑,就一下没站牢。
许定峰听老头态度随和,心想着到底是上年纪了,与世无争了,要搁十年前,恐怕那闹事的家属全家都要连坐。
他同他寒暄了几句,便挂了电话。
过了大概一刻钟,他又打过来了。
这一次许定峰颇有些难堪了:“蒋师傅,那个家属,他家里人我认得的,想跟你当面道歉”
“不必了,”老头懒得再虚伪客套,冷漠道,“小老百姓受不起。”
打人的家属是副市长罗晟卿的儿子。这位副市长今年二月才从邻市调过来。髋关节脱位的病人是他儿子的女朋友,普通女朋友,罗公子已婚,并未离异。罗晟卿已经去过御景园,御景园的保安没让他进去,因为他不肯说自己是谁,梁家的老保姆当然不会让他进门。
“他当时喝了酒的,再说他不知道那是小悦,小悦当时穿了别人的白大褂是伐?”许定峰说。
“不是小悦,就可以随便打?“
“当然不是“
“许市长,你何必再打这个电话来做坏人,罗晟卿不知道,你也不知道吗,“老头这时候也不掩饰了,遇上孩子的事情梁宰平能剩多少肚量,反正全市都知道,“我儿子两个钟头前才挨了打,你们现在就要逼我接受道歉,我会肯吗?你告诉罗晟卿,他儿子今晚回不去,他还想坐稳他副市长的位置,就不要舍不得,没人会把他儿子怎样!他也不用来找我,他是官我是民,我受不起!包括你们市里其他领导,今天晚上一个都不要来找我,电话也不要打来,一记冒来烦我!”
你跟书记讲,他说,捐赠的事恩慈要重新考虑,恩慈把一半的不动产捐给市里,市里叫个人来回敬他们院长一拳头,大庭广众之下那么多老百姓看着,恩慈全院上下两千多名员工经不起你们这么作践!
他也不管会不会得罪人,一句不听许定峰再讲,骂完就怒气冲冲把手机摁了。
回到病房,梁悦靠在床头,正握着游戏机打游戏,看也没看他一眼。
他坐了一会儿,终于按捺不住,问:“宝宝,这一局还要多久呀?”
“干嘛,”梁悦头都没抬,“你骂完了?没人再来找骂了?”
老头推了一下眼镜,没说话。
过会儿梁悦打完了,放下了掌机说:“楼上楼下都听见了,骂人精呀你,强龙不压地头蛇是伐?”
“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管,”老头给他把床头放低,“快睡。”
“爸爸。”梁悦抓他的手,一定要他上床来陪睡。
“还气伐?”老头把他放胸口上,亲他发顶。
“本来也没生气呀,”梁悦闭着眼睛絮叨,“我是梁宰平的儿子,宁州城里根本没人能动我一根头发。”
“你是不是让人跟着我,”他太了解自己家里这老头了,“几个?“
“没有,“老头说,“现在没有。”
那就是明天开始有。随便吧。梁悦睡意上来了,他懒得管了。
日常166(接日常164)
暮春,在市第一医院每三年一次的中层干部述职竞聘中,腹部外科代主任佟西言以绝对优势当选大外科主任一职。他是市一建院以来晋升最快的中层干部,从一名普通外科主治医生到大外科主任,只用了三年不到时间。
人的许多际遇,自身因果是一方面的原因,另一方面则是看机缘。从三年前开始,他的命运便像是被守护神眷顾:高分论文、得奖课题、手术技能创新、攻克疑难病例……一路顺风顺水,在同行与病人中间很快就声誉鹊起。
但晋升得如此迅速,还有一个不得不提的重要原因是,他的每一任顶头上司都适时为他让了路。
他还是主治的时候,连续三年晋升副高失败,当时的腹部外科科主任周囿旭便立刻被调走了;他升科室副主任时,科主任山有金因为作风问题辞职跳槽;他代理主任不到一年,前任大外科主任胡炜因为一桩医疗事故差点身陷囹圄,后来刑责免了,执照却被吊销。时至竞聘当时,放眼整个外科,唯剩他佟西言德才兼备,担得起大主任的职责了。
然而这好像还不是他职业生涯的终点站,他的上司市一副院长、外科院长徐敬知再有一年便要退了,恰巧这时有个援医的任务分配到他头上:依照市卫健委关于对口帮扶贫困地区县级医院工作的文件,只要他援医满一年半,且在受援医院担任院长或副院长一职,回来便可优先提拔至本院行政管理层。
这不是普通背景能拿到的机会,听说是组织部里的关系。
“个记弄爽快了?”市城东支行行长李明哉推出去一张北风,手肘撑着桌面调侃对家市恩慈医院大外科主任刑墨雷。
刑墨雷淡漠摸牌,并不看他:“……弄什么,我几时有弄过?”
市委办公厅副主任傅蟾园坐他右边,吃了他一张三条,笑说:“不要烦他了,手心手背都是肉,人家心里难熬的。”
市医学会秘书长陆锡敏瞟了一眼老相好,识相地没有起哄。所谓的手心手背,讲得是佟西言跟胡炜。胡炜最早也是从恩慈出来的,非要攀亲带故,那两个人算是同门师兄弟,这么看起来刑墨雷便是不念旧情,见死不救胡炜,独宠老幺佟西言,可谁要真敢在佟西言跟前提这一茬,老家伙准要炸。这笔陈年烂帐有二十年了,就是当年,他跟胡炜也没什么感情,撑死了一场酒肉朋友。
况且真正无情放弃胡炜的,是他奉献了二十年青春的市一医院他受单位神经外科一个同事所托,为同事中学同学七十岁的父亲做腹腔镜复杂疝无张力修补术,当天其实他要去厦门开会,是硬挤出时间来做那台手术,下了台他就直接去了高铁站。术后病人发烧三十八度,持续到第二天,腹痛加剧,管床医生谨慎,电话里向他汇报,他认为术后吸收热不需要特殊处理,便只是让继续观察;第三天,病人症状仍未改善,管床医生请腹部外科会诊,来会诊的是佟西言。他让加急做了个床边腹部B超,检查提示病人膈下游离气体、盆腹腔积液、部分肠管积气扩张,他便建议剖腹探查,病人极有可能是肠穿孔了。他叫管床医生将检查结果发给胡炜,与胡炜沟通,他没有听取他的意见,认为少量积液积气是常见术后症状,病人更可能是发生了麻痹性肠梗阻。
当天黄昏,病人因感染性休克而心跳骤停。
胡炜一下高铁便直奔医院,病人两次心跳骤停,送往ICU后已经是脑死亡状态。佟西言被叫过来参加抢救工作,对此结果十分糟心,在楼道里质问他为何盲目自信,此时的胡炜已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