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梦撩人，在他梦里对老师吐露真心，如果真的有那么一个人，要他违背这世间所有伦理道德去维护，那个人只可能是他。

这话真能要了刑墨雷的老命。

他被裹在柔软温暖的毯子里，如愿以偿得到他渴望得到的一切。

同上司闹得再僵，第二天闹钟一响，仍旧要去上班。

佟西言从宝丽金的包房里醒来，身旁空无一物。梦境再美好，醒了还是要面对现实。

他低落了一阵，直到护士长满怀感激来对他致谢。她那位肝胆外科的小姐妹复工了，医院决定不追究她的过错。

佟西言挺不好意思，他又没帮上忙。

护士长只当他客气。

她刚从行政楼回来，听了一耳朵八卦，人是大主任在麻将桌上保下来的，说那小护士是他太太的小姐妹，太太闹得厉害，一连许多天没给好脸色了。谁都知道他跟他太太分居多年，吵架恐怕都要先预约见面。但即便是借口，他也已经开了这个口，对方自然也就给了面子，何况这一晚他还输出去不少。

护士长没同人讲自家主任这番话或许根本不是借口。小佟医生心情不好，整日垂头丧气，讲话都耷拉着小脑袋瓜子，不肯同他笑一笑，大主任回回碰壁，日子过得什么滋味，只有他自己知道。

日常156

因为疫情打乱了医院正常工作，原本三年一次的中层竞聘被推迟了一年。

推迟一年，意味着给了后辈们多一年的成长时间，各科室报上来的名册里果然多了许多年轻力量。这也是医院领导层乐意看到的状况，年轻拥有着变革的活力与无限未来。

麻醉科副主任叶栽春今年没有参加竞聘。他四十九了。这个年龄说年轻不年轻，但也绝不算老，临床科室里像他这个年资的中层干部都还是医院的中流砥柱。按佟西言最初的设想，他是打算给麻醉科两个副主任名额的。保留叶栽春，再提拔一个新人。叶栽春天赋极高，专业能力市麻醉界几乎无人与之匹敌，许多麻醉风险高的手术，病人其实都是奔着他才找到恩慈来。医院内部职工家属做手术做治疗，越是风险大越是要想方设法托他。何况十余年前，梁悦还曾经动过拿他换掉曾志刚的念头。

佟西言压根没想过他会放弃这次竞聘，他去找他谈了一次，碰了个软钉子。叶栽春拿出体检报告声称他年事已高，因为生活习惯差，平时缺乏锻炼，肺结节脂肪肝胆囊炎肾结石，浑身上下没一处好，体力已经无法支撑科室除了麻醉业务以外的其它工作，宁愿退位让贤，把机会留给年轻人。

同他一起无故放弃这次竞聘的还有新生儿科主任陈莳现他太太。这才是让佟西言真正忧虑的事情，他恐怕这夫妻俩是打算一起辞职跳槽。

夜里他使性子磨着老师去留人，刑墨雷头差点叫他摇掉，不是大主任不肯听话，而是这件事他出马没用，想留住叶栽春，要梁悦亲自出面。

上午一下手术佟西言便去找上司。可院长办公室门虽然开着，里头却只有整理资料的小助理。

小姑娘说佟院长您来晚了，院长刚走，今天估计回不来了。

佟西言一下紧张：“他又跟采样队伍出去了？“

三年以来，疫情常态化的口号越喊越响，医疗队伍的抗疫任务却不减反增。不但要维持日常工作，每周两次的全民采样任务还要完成，一旦出现疫情，封控区马上便要派遣采样人员驻扎，24小时随时抽调，说走就得马上走，因此导致临床科室工作节奏全部被打乱，明明白天要上班的人，凌晨一个电话就给叫走了，有的还给连夜叫到外省去了，每天白天里能有几个人可以顺利到岗都无法确定。人手不够，加班便要随叫随到，休息时间严重压缩，仿佛在打一场看不到尽头的拉锯战，敌人声东击西神出鬼没，人人筋疲力尽。

医院因此成立了采样应急小组，每个科室安排五个梯队的成员。但这是个机动队伍，真要是疫情波及范围大了，那么不管是第几梯队，上到返聘的孙副院长，下到刚规培的小护士，老老少少都得出门完成紧急采样任务。

梁悦其实不在任何一个名单里。那天是援沪、隔离点、社区采样同时要人，匆忙间采样小组点漏了人手，组长在群里叫还有谁能去的时候，叫他看见了，下午没有其它安排，他便跟着采样队伍走了。几家医院的采样人员聚在一块儿，竟没人发现他，给他分配到了任务最重的一个街区，一下午采了一千多个样本，到夜里八点多才完成任务，晚饭都没吃。

等他回来，他家里那老头找他已经要找疯，正在后花园里灰白着一张脸发脾气：“生命没有高低贵贱，就算他是院长，他首先是临床医务工作者，当然有这个义务我就是想问问你们，是就差他一个了，是吗？是不是就差他这一个？！“

这一句质问连同他随手砸出去的一把农具，把杵了一排的医院行政干部唬得大气没敢喘。

“没，院长今天没去采样，“小助理说，”南边海域有条抹香鲸搁浅了，院长跟渔业局的人过去救援去了。“

“什么？“佟西言怕听错。

“宁南那边海涂上有条抹香鲸搁浅了，说是有十五六米长，现在正退潮呢，院长着急，他说他过去看看。我想鲸走之前他应该不会回来。”小姑娘说。

怎么还有这种事，佟西言诧异极了。抹香鲸是深海鲸，一路从大陆坡穿过大陆架搁浅在东海的滩涂上，这得是多糟糕的方向感？

然而没等他细想这条鲸，他的电话便响起来了。

下属县级市有个主动脉夹层的产妇临产了，有明显的夹层破裂前兆，转运过来需要五十分钟，恐怕途中破裂大出血以致一尸两命，因此当地医院决定立即剖腹取胎以保证胎儿安全，取胎之后马上转运，请求恩慈能接收，为产妇做好急诊抢救手术的准备。

佟西言一听便急：“万一剖腹产过程中夹层破裂，你们有没有抢救条件？！“

去年他去过该医院验收一个示范病房的项目，大致了解过对方综合实力，因为疫情，去年一整年该院都没有开展过一例心脏手术，体外循环机已经很久没有启用。

整个孕期夹层都没有破裂，转运途中也不一定就破裂。但如果在当地医院冒险取胎，术中夹层破裂，等于为了保全胎儿完全放弃了产妇。

“这个产妇，从怀孕一开始我们就劝她流产，但她不肯听，她第一胎是个囡，这胎说是血送去港岛那边验了是儿子，她一定要生，“那头也是副院长，也是无奈之极，“我们已经把所有风险同家属阐明，家属选择了这个方案。”

凭着多年临床工作经验佟西言直觉这个术前谈话或许有问题。医生的谈话技巧，有时候完全能够左右家属的最终选择。

但即使他这样怀疑，他也无权去干涉，他目前能够为产妇做的就是为她安排好所有抢救手术准备，为她安排一个可靠的抢救团队迎接她的到来。

“还有一件事，“对方似乎特别为难，”这个产妇是外地来打工的，租住的那一带凌晨发现了一个阳性病例，现在是封控区，她的入院核酸报告到转运的时候不一定能出结果“

这样大的手术，隔离病房的手术室不具备条件，必须放在住院大楼大手术室做。无法确保核酸结果的前提下，大手术室里能够暂停的择期手术都必须停止，空调层流系统全部关闭以避免手术房间之间空气流通。这成本代价不得了。

市内够条件做这个手术的一共三家医院，另两家是公立。公立医院现如今关于防疫任何决定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他们是否已经求助过那两家医院，此时已不必再问。

佟西言打了个电话给上司。

梁悦双腿陷在百公里之外的滩涂里，看着眼前深陷泥沼动弹不得的庞大巨物，它的生还迹象越来越弱，表皮干裂，尾部受伤，坚持到夜晚涨潮的可能逐渐渺茫。

他们说它没有希望了，甚至开始讨论安乐死。

海风很大，他的哽咽被呼呼的风声吹得不甚清晰，但他的指令果断而清晰：“收。做好其他病人和自己同事的防护，尽一切力量抢救。”

日常157

谷雨前夜，黄昏六点东海开始涨潮，滩涂上所有救援人员不得不暂时离开。

潮水渐渐上升，一点点没至鲸鱼身体，八点多，水位让它有了摆尾的余地它还活着。

看见它一下一下有力地喷出水雾呼吸，早晨第一个发现它的渔民放声大笑。老爷子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从发现它便一直在同它喊话：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划出去呀，你划呀，划！

嗓子都喊哑了，忙前忙后着急一整天，从天亮到天黑，它终于没让他失望。九点半之后，救援船已经能够拖拽得动它。

救援船与渔船一路护送，但送客千里终有一别，目送它离去，现场许多救援人员都流下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