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院长是夜里十点回到医院的。下面送上来那名产妇还在手术台上,但最危险的步骤已经过去。他们为她做了主动脉弓置换,为杜绝后续抗凝药物使用可能引发的产后大出血,也一并切除了她的子宫。手术很顺利,已经接近尾声。
他们没让他进入限制区。
尽管中午产妇送到不多久,当地便出了她核酸阴性的检测结果,但由于产妇来自封控区,仅有一次核酸阴性报告是不符合手术防疫要求的,因此当天大手术室未能做完的择期手术在她到来之前便被紧急分流到了门急诊手术间进行。
起初他们关闭了大手术室层流,在完全封闭的房间里穿着防护服开始手术。但抢救工作忙碌紧张,没多久便人人汗流浃背,脸上的汗水都灌进了防护眼镜里,刑墨雷便叫人把层流空调打开了。没有层流空调的手术间几乎是密闭的,没有任何空气流通,这种环境下一屋子人要连续手术十个钟头是何等酷刑?
层流一打开便意味着至少一排机组要被污染,不但成本损耗以万计,手术室还得停刀好几天。佟西言在台上,忙碌中叫他先征求梁悦的意见。
大主任不敢同夫人高声叫嚷,巡回听他一边喃喃应了一句:“征求个骨头脑髓,一天到晚不务正业!”一边自己伸手把嵌墙上的空调操作面板一下打开了。
随着天花板上机组一记轰鸣声,新风送进来了,手术间里立刻凉快,大伙儿都轻松了很多。
“下午刑主任跟血站的人还吵了架的,”护士长向梁院长汇报,“我们自己血库老早就拿完了,中心血站不肯给,说是库存不足,只能留给抢救病人用,那我们这就是抢救呀,硬给拿了一千去白、八百血浆、一百冷沉淀,拿完又不肯给了,一定要院长出面,佟院长电话里讲还不行,还非要他签字。刑主任差点打电话给副市长了。”
疫情以来,尤其是年后,几乎各地血站都告急了,也不好怪他们卡得紧,靠血救命的不仅仅只有大出血急救病人。梁悦疲惫,问:“后来呢?”
“蒋师傅说不要血站为难,他去以血换血,他跟刑主任,还有保安科一个小后生,一道过去每个人抽了四百。“
梁悦两道小细眉一下揪起来了:“啊?!”
“啊,蒋师傅说大家都太辛苦了,又要上班又要没日没夜采样,再去献血人要吃不消的,他可以去。刑主任本来年龄超了,蒋师傅不要他去,结果刑主任先把他骂了一顿,又把血站的人骂了一顿,他们就给他抽了。“
梁悦吃惊地讲不出话来。遇到这种事情都没有一个人想到先给他打个电话,显然是因为有那老家伙在。只要他还在,在外他是行事决绝的梁院长,在医院这些老人眼里他依然是那个娇贵的小太子,是永远需要被揽在身后保护的小孩。
他无可奈何。
佟西言一直忙到后半夜,等把这个产妇送到隔离病房安置好,才同其他参与抢救的同事一起去了医院附近一家设为临时隔离点的酒店。
酒店条件简陋,是临时搭建的集装箱房,但是崭新,还配有卫生间,这就算是很不错了。
睡前刑墨雷摸到他房间里来。佟西言一见他进来便从床上跪坐起来要他抱,他累得不想动弹,但睡不着。
手术结束之后他给对方医院上午联系他的那位副院长报了个平安,对方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但佟西言要的根本不是他的感激,他想质问他们,为什么不在第一时间选择转运?电话通知之后加上途中转运时间,这个产妇到达他们手术间内时间不会超过四小时,是完全符合国际指南的,为什么要在明知没有抢救条件的前提下剖腹取胎?为什么弃产妇生命安全不顾?!是为了保证人口出生率?!
如果不是刑墨雷看他表情不对像要兴师问罪,一把把他手机夺了,他真能把这些话问出去。他家里这位领导不会要别人记得他的人情,他要的是往后这类病人的安全,要的是他们不再重复这样的事情。
其实佟西言未必猜不到对方这么做的缘由。产妇的剖腹产主刀是该院的产科主任,是那位副院长的妻子。对方医院明年晋三乙,需要指标。
想到这些,他心里的悲凉远多过愤怒。
刑墨雷舍不得他不开心,立在床畔抱着他安抚,低头同他接吻,察觉爱人过分热情,还试图抱着他的脑袋往他胸口压,才捏他后颈同他确认:“不累吗?“
佟西言伏在他怀里深深闻他身上的气味,一边摸他的肘弯仰头问:“您要不要紧?”
刑墨雷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他是在问他献血的事,不问他都把这茬给忘了:“抽那一点儿能有什么搭界。”
他托着他的腰把他抱起来亲,把他露在小背心外面的一侧胸脯肉大口含进嘴里磨。佟西言是叫他玩熟了的,在他身下本来就容易动情,因此一边揪着他的头发细声细气提醒他房间没有隔音,一边挺胸把另一侧胸脯往他嘴里塞,一只手也摸到他胯下去了。
他需要有个怀抱可以逃避。老家伙是没什么好,别人不要了他去捡来的,但至少在这件事上他从未叫他有过任何一次空虚失落。
叶栽春最终没有辞去麻醉科副主任的职务。
在一个周末,他跟他太太都在家,医院后勤的老花匠突然登门造访,并为他们带去了一束很漂亮的花。
他参观了他的新房子一幢三层高的联排别墅,然后同他谈起了十多年前那套医院分的两居室。那套房子的两间卧室一大一小,小卧室仅能放下一张一米二的小床,且通往阳台。为了给女儿一个独立的不受任何干扰的空间,叶栽春同太太一直住在这个小卧室。家里买的第一台空调也装在了女儿的房间。
他们的女儿目前在滨海市一所重点高校读大二,学校已经封校有一段时间。正是这次封校让陈莳现下了决心到女儿身边去,她已经在滨海一家妇幼保健机构找了新工作,也为丈夫在一家整形机构找到了位置,薪资不如恩慈,但他们并不看重这个。
“并不是想去干扰她的人生,“这位干练的NICU主任同自己的幕后大老板坦白道,”除了我们,她没有其他家人。这个社会瞬息万变,以后会不会发生更糟糕的事情,谁也说不好。所以我跟栽春想离她稍微近一些,在她需要我们支持的时候,可以马上出现在她身边。“
“难道你们要追随她一世?“
“这种问题您不应该先问问您自己吗?”陈莳现意有所指。
老花匠闻言,靠在沙发一声长叹,没有再执着相劝。
夫妻俩同他达成了协议,他们会在恩慈任职到女儿大学毕业找到工作,而后辞职去她工作的城市定居但愿她会回宁州来。
有一件事情我必须要说明,老头临走时对叶栽春说,没有让你做科主任,并不是怀疑你的能力,一直以来我都很欣赏你,所以才会把小悦交给你。
叶栽春一直送他到车上,笑着对他说,我明白的,院长。
当年他是梁悦的带教,除了梁悦,他没有带过新人。
只能如此了,做为医院普通员工,老花匠觉得他在为医院挽留人才这件事情已经尽了力了。
日常158(接日常128)
省年度微创外科学术年会端午前夕在舢岛举行,与会人数一两千,舢岛医院因为是第一次协办这样大型的学术会议,所以很早就开始谨慎准备。专家入住的酒店定在一个新开发的旅游养生岛上,高尔夫球场、游艇俱乐部、度假村等一应俱全,各家药企专员七早八早都把自己供奉的大菩萨接过来了。
宁州离舢岛两小时车程,刑墨雷出席了开幕式之后,没有参加会议第一天的议程,黄昏才又回到岛上,还特意避开了某国产靶向药的医药专员,独自自驾来回马上要举行的省医保会议又要调整一批药物,国家医保目录虽然是强制地方政府执行,但报销条件与比例却是各省份自行调整,每每这个时候他们便盯他盯得尤其紧。
市一胃肠外科新晋主任山有金因为白天自家医院里有个不能推脱的中层会议,晌午便离了岛,下午有心接他一道回去,刑墨雷电话不通。
山有金倒也不以为意。晚上在酒店清吧里见到他,依旧客客气气叫刑老师。
刑墨雷没赶上晚宴,仿佛被人盯梢,到酒店之后没等他冲个澡,请他下楼的电话便来了。
一众院长主任在楼下清吧聊天联络感情,请他一道去叙叙旧。
舢岛医院院长柳承舟一见他便站了起来,连声道招待不周,大主任公务繁忙,这来来回回的奔波,都没能派个专车接送他一下。
刑墨雷摆手说一点私事。
“一年到头不见你有一时空闲,是有这样的精力,”省肿瘤医院胃肠外科主任芦颂义感叹,“我是一上四十岁体力就大不如从前了。”
省附一肝胆外科主任闻莺调侃了一句:“要不怎么说四十松下五十联想,男的能派用场的也就那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