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年岁愈发大了,脊骨也越挺,践踏起媳妇来更是面不改色的。

英珍佯装听不出,否则还能怎样呢!她说:“我陪姚太太看电影去。”

大奶奶笑道:“可别提姚太太,她帮人家讲,与你一道叉麻将,赢了不少铜钿。你也勿要当伊是戇憨憨,想要美娟攀高枝儿,先掂掂自家斤两,否则罢,竹篮子打水一场空,落得个人财两失......”英珍晓得她这些日和李太太走得近,为着大女金凤,巴巴也想来分一杯羹,不过是仗着大爷在政府里有一份闲职,其实落在那些高官或他们太太眼里,同她也就半斤八两的货色罢了。

老太太先听不下去,她最护短,冷着脸骂:“攀高枝儿?你倒说说她是甚麽高枝儿?皇帝老子不成!我们聂府百年大族,曾出过一位娘娘、三员状元、任过两朝宰相,我也有诰命在身,在清朝时,你父辈亦是说得起话响当当人物,皇帝老子也要给些许薄面,如今改朝换代了,瘦死的骆驼还比马大,她算甚麽东西,要你来拿鸡毛当令箭,在这里狗仗人势!”说得义愤填膺,把手里的香烟蒂瞄准大奶奶弹去,大奶奶胀红着脸也不敢躲闪。

英珍曾听闻老太太抽水烟那会,脾气一上来,甩手就掷烟管,也不晓摔坏了多少根,大奶奶额头有块疤,就是这麽来的。她受老太太的气比她们要多的多,待她们一房接一房被抬进来时,老太太开始改抽香烟,家道也在中落。

一时无人敢言,老太太咳了一泡浓痰吐在盂盆里,才叫李妈说。李妈道:“今朝韦先生要来,老太太去祠堂听经时,命我把那柄珐琅如意用清油擦亮些,恰五爷带五奶奶娘家嫂子来拜见,我领他们到明间吃茶等着,五爷说他有应酬,命我去回禀老太太,走时我把如意搁在桌上簸箩里,用红布遮挡着,回来时五爷已经不在了,娘家嫂子还在等,我说老太太一时半会回不来,她这才告辞走了。”又附和一句:“娘家嫂子袖笼里鼓囊囊的。”未必真看见,如意是在她手里没的,也想法子急着要嫁祸旁人。

英珍脸颊的血色如褪潮般、瞬间变的雪白。老太太正从耷拉的眼皮底凶狠地注视她,她若娘家还大富着,岂会受这样的侮辱,她不能替嫂子辩护,也不能说是丈夫所拿,妯娌们在等着看热闹,她现今说甚麽都是错的,却又必须得说:“外盗易挡,家贼难防,谁知道李妈出去,就没旁的丫头婆子进来?五爷及家嫂都是眼里见过钱的,还不至对个珐琅如意就起心生念,搭了自己名声,不值当的。”

三奶奶立刻道:“都不承认,那就报巡捕房来查!他们总有手段查清楚的。”

英珍点头同意:“这样更好,查得明明白白,别冤枉好人,也别放过坏人。”

老太太皱起眉头,她还是家丑不可外扬的老思想,除非杀人放火不得已,这种小偷小摸勾当闹得报巡警,实在有辱门风、败坏声誉。

“胡闹!你们嫌这事不够丢人?还要传扬到外面去?最好登个报让整个上海滩都晓得?你们就有面子了?你们以后女儿不嫁人了?儿子不娶媳了?”她伸长左腿,让丫头给捶捶。

“那就这麽算了?”三奶奶心有不甘,嘀咕着问。

“都回去自查,查到交回来就算罢,我当没有过这事儿,但若不交回、日后马脚露出来,无论是谁,直接扭去见官坐牢,任谁求情都无用。”老太太往枕上一倚,两眼一闭,说困着就困着,一众只得出来。

英珍边走边问鸣凤:“我那娘家嫂子来过了?”

鸣凤称是:“恰老爷在,同她闲聊会话,就带着来见老太太。”

英珍一错不错地紧盯着她,再问:“先前你怎不告诉我?”

鸣凤神色有些慌张,嗫嚅道:“就顾着老太太那头儿,把这事一时忘记......”

英珍咬着牙闷头往前走,进院子就听下人禀报,三姨太太来了。她大抵坐在窗边闻到说话声,英珍掀帘进房时,她已十分恭敬地站在门边。

“有事?”英珍脚步未停,径自走到橱柜前,把手拎袋摆进去。三姨太太倒好茶,低眉顺眼地捧来奉她。

英珍接过不喝,又搁到桌面上,蹙眉,语气很淡:“你若无事就先退下罢,我累了。”

那三姨太太陪着小心:“昨老爷在我那里.....提起姐姐要陪他赴高级宴会,一时没有合脚的鞋穿,我恰有两双新的、从未曾穿过,且姐姐脚码和我的一样,便赶忙抹灰擦油地送了来。”一面把鞋盒揭开来,一双珠白圆头高跟,一双亮黑尖头镶钻高跟,耀武扬威地展在英珍面前。

鸣凤隔帘禀道:“老爷回来了。”

英珍没理睬,捏起珠白色的,上下前后打量,随意儿问:“老爷给你买的?”

三姨太太点点头道:“从前买的,但样式到现在也不过时。”

聂云藩走过来,心情很愉悦的样子,笑嘻嘻地:“英珍你试试看,我记得这两双在先施公司买的,价钿不菲。”

“是麽!”英珍笑了笑,忽然脸色一沉,把手里的鞋朝聂云藩狠狠地掷去,打在他的胸口。

“噗!”一声闷响,“咚咚”两声重响,鞋子跌落在地面,一只站着,一只倒着,都很狼狈不堪。

聂云藩只觉一道白光飞了过来,还未及闪躲,胸口猛得吃痛,垂头看,那一对凶器、大张旗鼓地掉落在脚旁。

第21章

“这是干甚麽!”他冷冷道,抬手取下金边眼镜,平时总玩世不恭的样子,真得不笑了,脸庞绷紧,表情阴森森的。

萧府里这些个兄弟,属他的相貌最像老太太。

三姨太太吓坏了,站在旁边噤若寒蝉。

“你把我当甚麽!路边的垃圾瘪三是麽!”英珍怒骂道:“你看低了我,纵是不去,也不会穿堂子出身的姨奶奶的鞋。”

三姨太太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十分的难堪,这些年过去,她以为自己彻头彻尾的努力改造,已经没人还记得她的过去。

确是她想错,不是不记得,只是不屑提罢了。

帘子外的丫头竖起耳朵,两个婆子矮身蹲在窗牖下,佯装在忙碌。

聂云藩叫三姨太太滚。她弯腰捡起鞋胡乱塞进盒子里,像有鬼追着般跑出房,眼含泪花与美娟擦肩而过。

丫头婆子见着小姐来了,也哄得各自散去。

美娟站在帘外,凝神细听里面的动静。

聂云藩抬手一记耳光,打得英珍的脸偏了过去,雪白的珍珠耳环坠子躁动着甩上面颊,沁心的凉意,愈发衬出一片火辣辣。

她摩挲着自己的颊腮,滚烫,肿胀,疼痛,指尖难遏地颤抖,心也骤然紧缩,听他凑近口吐恶言:“你以为你是甚麽好货色,婊子不如,被男人玩烂的货。”

英珍侧过脸恨恨地看他,冷笑道:“我再不济,也不会打着我娘家嫂子当幌子,跑去老太太房里做三只手。我还明跟你讲,你不和老太太去说清楚,我就去找李太太,她向来看热闹不嫌事大,定会让她的先生亲自督办,查个水落石出,再把这桩丑事捅到报社去,那帮记者正愁没新闻呢。你别把我逼急,逼急的兔子也会咬人。”

聂云藩面色铁青,低骂声婊子,抬腿朝她身上狠踢一脚,气冲冲地走了。

英珍只觉眼前一阵发黑,他踢在了她的软肋上,痛得眼泪直流,滑过红肿的面颊,眼泪都成了刀子。

不晓过去多久,房里没有开灯,黯沉沉地,廊上的灯笼却雷打不动地亮了,红璎璎的透进窗格子来,映着那瓶真假混杂的花枝,因养了几日,里厢的桂花绽放了,浓烈的甜香萦绕在鼻息间,却莫名渗着一股子血腥味。

英珍把呜咽声吞进喉咙里,她扶住床沿艰难地站起来,捂住肋处,去捻亮灯,再坐在妆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委实吓人倒怪(1),右侧脸高高肿起,五个指印泛透青紫,嘴角也破了皮,溢着血丝,她的眼睛哭红了,眨巴两下,泪花滴闪欲流。纵是如此,还是楚楚的美丽,仍然不显老,一如年轻娇艳的少妇,但她希望自己快些老去,早些死了算了。起身解开旗袍,撩起衬裙,肋处也是碗口大的青紫,她的肤又白,愈发显得惨不忍睹。

她命鸣凤打热水来,要滚滚的,没一会儿,鸣凤端着水盆进来,见到她的伤势唬了一大跳,流着眼泪也不怕烫,拧干洋面巾叠成四方块替她敷在肋上。

英珍嗓子里发出低吟,烫的心尖都在打颤,一阵替过一阵的灼烧后,虽然还是疼痛,却缓释了那种脚踢在肋上的硬实感,开始舒张伸展开了。

“有甚麽好哭的,又不是第一次见。”英珍摸摸鸣凤的头顶,这丫头笨归笨,也没有甚麽眼力见,却是这府中唯一个会为她流泪的,所以才会留着她这些年,嘴里一直发狠要撵她出去,一直未有成行。

待美娟进来时,她已经收拾好自己,倚在床上,手帕裹紧滚热的鸡蛋在颊上来回滚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