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姆妈,好些了麽?"她凑近镜前,仔细打量薄柿红的丝巾,才学会的新系法,用珐琅彩?玉石的丝巾扣这样束紧,果然很气派,听闻是从洋人小姐那里流传来的。
英珍没有说话,只“嗯”了一声。
美娟走来坐到床沿边,指着颈间的丝巾给她看,兴致勃勃地问:“这样是不是很洋气?”
英珍抬眼盯着她,心底终是起了些许寒凉。
她在月子里生过一场大病,差点死了。
美娟被抱去老太太房中养着,十岁里送回她身边。
她曾用尽法子、要暖热这份疏离许久的母女之情,总不得要领,直至某日隔着窗牖、听见小女孩儿在跟老太太身边的李妈说:“那婊子想笼络我,我不理她!”
稚嫩清脆的喉音含满轻蔑和得意,如一支利箭插入她的心脏,血淋淋的要人命。
知道这是个再也喂不熟的后,英珍心灰意冷,也就顺其自然,不冷淡也不亲热的观望她长成大小姐,成为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她尽得老太太真传,看人时浓黑的睫毛密不透风儿,一说话就压低声,神神秘秘的 ,怕人摸透心思,总似笑非笑,欺软怕硬,爱看热闹,只有切关自己的事儿,方才琢磨心思,占尽好处,且她在洋学堂念书,学知识见世面,倒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英珍默稍许,才淡道:“丝巾扣好看归好看,只是用料廉价了。”
美娟岂会不晓得,这珐琅掐丝不细腻,鹌鹑蛋大的玉石是用玻璃仿的,她手头紧,以前日子好过时不觉得,现在各房都在精打细算,老太太不比从前大方,父亲自己花都不够,姆妈也整日为钱呕气,她真的买不了,只得戴个假的聊以自慰。如今能摆脱这样的窘境就是嫁人,嫁个有权势的富贵人家做少奶奶。
她的年纪按现今标准有些小了,但按老法来讲,却正是择婿的最佳时机。
她一眼便相中姚苏念,他家世好,人体面,这里的体面包括样貌、学识及职位,至于感情只觉虚无飘渺,总没抓在手中的现实可靠,她甚想过结婚后的日子,公公总要回南京的,婆婆定会跟着去,她和姚苏念待在上海,住着二马路的公馆,又没长辈束缚,生活用度富足,终日吃喝玩乐,这便是她憧憬的神仙日子。
备注:1. 吓人
第22章
“日后手头宽松了,我再买真的,也给姆妈买来戴。”美娟笑说:“大后天姆妈勿要忘记、有高级宴会要参加。”
英珍把鸡蛋在面颊滚了滚:“你看我这副尊容,哪还有心思赴会?!丢不起人,我不去,你随他去罢!”
美娟把丝巾扣松脱,攥在掌心把玩,一面道:“这怎麽可以呢,秦先生的请帖讲好要三个人一道去的,缺个人总不像样。”
英珍冷笑一声:“秦先生不过客套两句,你们倒当真了?”
美娟忽然把丝巾扣往地上狠命一掷,“砰”的像有甚麽碎了,英珍怔愣住,抬眼见她绷着脸阴森的样子,像极了聂云藩,顿时怒从心头起,厉声道:“看你像甚麽样子。这又是扔给谁看?我并不是谁的气都受的,尤其是你,给我滚出去。”
美娟叫了起来:“你明知道去参加这个宴会是为了甚麽?却在这里装糊涂,不是为秦先生,是为姚苏念,为我嫁的好,马太太薛太太范太太为了自己女儿或侄女,都在和姚太太套近乎,她们整日黏糊在一起,听说马太太的侄女和姚苏念还一起去看了电影,可你为我又做过甚麽,只知躲在房里看书、插花、听戏,算计你那点嫁妆能当多少钱。我是不是你生的,是你生的,就念在这份母女情份上,你帮帮我,帮我嫁给姚苏念。”
母女情份?!英珍若不是脸疼唇角也破了,她真想大笑起来,母女情份从美娟的嘴里说出来,真是具有强烈的讽刺意味。
她冷笑道:“你有个这样的父亲,还指望嫁给姚苏念那样的人家?趁此绝了心罢!”
“我不管!我就要嫁他。”美娟面胀脸红、满眼是泪,近乎大喊了:“如果是这样的不幸,你为何要生下我、为何不一碗药汤把我溶掉!如今又说这样的话,不如让我死了倒干净。”转身哭着跑出房去。
英珍听见廊上咚咚的脚步声跑远,很快听不见了。她并不担心美娟会做傻事,那样执着要嫁给姚苏念做贵太太的意志,哪里会舍得去死!
抬手把纱帐从铜钩上荡下来,掩住了床,没会儿,泪水抛抛洒洒湿了枕头,美娟那句“为何不一碗药汤把我溶掉!”戳刺着她的心,疼痛得难忍。
她曾经怀过一个孩子,生下来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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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珍一家来得晚了。
路上汽车无端出了故障,幸得修理行离得不远,临时雇来的司机骂骂咧咧开了去,两三小工检查半天,第一句话便是:“先生,你这车子较怪(1)辰光没开啦?”一口苏北话,聂云藩瞪起眼大着声儿:“瞎三话四(2)前两天才开过。”这显然是谎话,小工懒得与他争辩,与司机嘀嘀咕咕着。
英珍和美娟站在廊下等候,天突然转冷,阴丝呱嗒(3)不停落雨,路两边的梧桐树叶子落光了,枝桠像老妇人历尽沧桑的手掌,无可奈何的屈展朝天,天公不作答,默然看着黄包车轱辘唏溜溜在湿泞路面蹍出两条细长的印痕。戴毡帽的车夫比客人还赶时间,后鞋跟抬落间,泥点子密密麻麻甩得小腿上皆是。这里离外滩很近,能听见汽轮鸣笛声,钟楼也看得清楚,白底黑针指到六时。美娟抱怨着,不如乘黄包车去,被聂云藩低斥两句不吭声了,她其实也明白,就是想撒脾气。
英珍倒是无谓,显然对宴会没有期待,甚对这小小的插曲有种孩童般恶作剧的喜悦,只是这样站着,她的脚后跟有种不适感,穿得还是那双磨脚的高跟鞋,有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意味,可惜她不是打虎英雄,注定又是一场血淋淋的豪祭。
汽车总算修毕,司机和聂云藩耳语两句,再和小工说了甚麽,小工走到英珍面前:“太太,修车费一百铜钿,先生讲伊钱包拉在府里了,让我来问你讨。”
英珍抬眼看向聂云藩,暗自咬紧后槽牙,冷笑道:“谁出来带这麽多钱,赊帐好了,你明日到聂府来找管家要。”
小工抬高嗓音:“这位太太讲讲道理好较,我们小本经营,现修现付,从不赊帐。”
英珍回道:“你冲我个妇道人家吼没有用,你去和先生商量。”
“先生说找你,你又推给先生。”小工眼神粗暴地上下打量她,嘴里不干不净:“瞧着人模狗样,却是赖急皮(4)。”
英珍沉下脸色:“你怎麽骂人!”
“我不只骂人,还会打人哩!”小工往地面啪得吐一口痰,使劲搓着五短手指,指甲里塞满乌黑的机油,美娟有些害怕,趁机朝聂云藩跑去,小工也没拦,他的目的就是要钱。
英珍生气道:“你试试看,这也是王法之地,岂容你乱来。”
小工朝她逼近一步:“太太也知王法呀,那赖我的车钱作甚!你目中无法,我便目中无人,你给不给,你说,到底给不给!”
英珍被迫的往后退,透过他的肩膀,看见美娟拉了拉聂云藩的胳臂,却不为所动,继续背对她和司机站在车旁说话。
还有些小工很注意地向他们望着,其中两个丢掉手里烟蒂,用脚底狠尽碾磨两下,似要走过来帮腔。
英珍不是没钱给,但想着要替聂云藩付这笔冤枉帐,她就恨,倒宁愿被小工打几下。
也就这档口,有人喊了声聂太太,随望去,竟是姚谦的那位范秘书,不知何时来的,又站了多久,他推推眼镜框儿,笑眯眯问:“聂太太需要帮忙麽?”
英珍迅速望见修理行对面、指示灯由红转绿,一辆斯蒂庞克缓缓驶远,她收回视线还未开口,小工已道完始末,范秘书二话没说,掏出钱夹子把帐付了。
“范先生,这怎麽好意思!”英珍面庞有了血色。
范秘书笑着摇头,抬起腕看看手表,善意地提点:“你们也快些,秦先生是个最注重守时的人。”
聂云藩这时也走过来,两人体面地握手、寒暄几句,便告辞先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