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珍先没在意,他重复后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在问她。
生疏地摇了摇头,恰过来一对轧傍友(2)的青年男女,手里拿着票根问她几排几号,她邪气(3)热心地告诉他们,旁的电影院会在椅背后用白漆描个数字,这里写在左侧扶手上,洒了夜光粉,就算正式开演,关掉探照灯,来晚的人也能寻到座位。那对青年男女连声称谢,并坐在了她的旁边。
探照灯突然灭了,一团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但嘁嘁喳喳的说话声未停,幸得白幕布发出了亮光,黑色的演员表自下往上飘浮。
英珍瞟到旁边的年轻小姐、撕开巧克力表面的锡箔纸,用力掰了一块,咯嘣一声,甜蜜地断响,足见其份量很扎实,分给男伴后,自己也往嘴里塞了一块。
她收回视线,专注于电影,听闻这部电影的大广告还吓死过一对母子。看了片刻,她觉得我国的恐怖片有个通病,音效还算罢,画面要唬人时倒一片黑糊糊,年轻小姐窸窸窣窣的掏出绢帕抹眼泪,男伴小声安慰着。
英珍勾起嘴角,电影里晓霞和丹萍的爱情再凄苦,也比不过她凄苦;纵是再恐怖,也比不过她曾遭逢的恐怖......
她的笑容倏得僵住,惊睁双目,像遇见了鬼般,姚谦竟然趁黑抓握住她的手,不容分说的包裹进掌心里。
她咬紧牙关奋力挣扎,或是动作过猛缘故,椅子咕咚闷响了一声,立刻能察觉到年轻小姐侧头看她,前座也不耐地动了动,姚太太朝前俯着上身,像在跋鞋后跟,脸却偏向她这边,似乎在窥伺着甚麽。即便如此,姚谦仍旧握紧她的手,毫无放开之意。
英珍不敢再挣扎了,报纸上已婚太太出轨的桃色新闻每周都有,逼迫的、诱奸的或主动的,无论孰是孰非,一应儿都是太太的错,被口诛笔伐、游街示众、被唾沫星子淹死,从此再难见人。那惭悔要脸的,受不了辱,或喝药或上吊死了,而那奸夫照常过他的好日子,甚在指指戳戳中,在旁人的眼里,却无端衍生出别样的男性魅力,或位高权重,或有钱有财,或有一双勾人的桃花眼,都能引来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嗨,他有令人着迷的资本.....”
英珍任他握了会儿,待四周如常后,才开始挪动手指,一根根从他的指缝间游离,他的手和年轻时感觉大不相同了,似乎变得宽大且厚重,还特别的有力。
这双手其实盛满了权欲,财富在他指间如流沙般循环往复,早已没了感情,全是铜臭味儿。
他不是姚嘉霖,他是姚谦,她早在心底为他筑起一座坟冢。
备注:1:伊:他的意思。 2:谈恋爱。3、很。
第19章
英珍抽掉和他缠绕的最后一根小指,迅速要逃跑时,又被他眼明手快地一把抓住。
他胸膛贲起沉闷地笑出声来,在这众人同悲的时刻是十分怪异的,姚太太低声说了一句,英珍没听清,但姚谦说的话进了耳里:“这也叫悲?我却看的高兴。”
他能不高兴麽,他正肆无忌惮地调戏她。她却拿他不能怎样,既然不能如女英雄那般狠狠刮他一耳光,就只能顺从认清的现实。
一旦心底顺过气来,感官的体验就放到了最大。她这些年在聂家怎麽说都是少奶奶,十指纤纤不沾阳春水,保养得根根指骨柔软滑嫩,而他的指腹却有硬实的茧子,他若抓着她的手不动便罢,却又不老实的磨来蹭去,弄得她生疼。咬着下唇使劲揪他手背表面的皮,没留情,狠得不行。
姚谦微顿,忽然五指穿插进她指骨间交扣而握,紧紧地肌肤相触,亲密而暧昧。
幕布上的画面充斥着黑白色,人物的面庞上,阴险狡诈和悲凄痛苦轮相交替。
英珍却忆起年少绚烂瑰丽的那一抹,她抬眼看见银红纱的绣帐、鹅黄撮穗门帘随着床板嘎吱响动而剧烈地晃荡,豆绿色的薄被一半儿滑至床下,一半儿揉乱了被她的足尖踩住,他把她的手用力摁在雪青洒花的枕面上,再十指紧紧交扣,愈发凶猛无章的进犯,她潮红着脸儿、双腿挟紧他的腰,酸胀疼痛,更有一种欢情悦意,如万千蚁虫啃骨噬肉,需得他来将她解救。
那是个春光明媚的艳阳午后,一枝嫣粉桃花斜过圆窗,黄莺儿不及她的叫声动听。
十指交扣的起了痛意,英珍被惊回神魂,手指被他勒得要断.......欲要抗议时,姚谦却倏得松开她,站起身径自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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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谦坐上了汽车,司机恭敬地问:“这就走麽?”
他道等一等,从香烟盒子里取出根烟卷儿,点上火,吸一口,车内昏暗,一簇火光紧缩又张开,烟圈缓缓迷蒙了面庞。窗外的霓虹闪烁不定,把夜空映得蓝里泛红,大世界的玻璃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里厢的纸醉金迷满了出来,淌得一街流光溢彩,汽车嘟嘟摁着喇叭,电车叮玲玲进站了,黄包车抢着过红灯,巡捕阿三就是一棍子,热热闹闹的,只有那些已无色相可卖的娼妓,站在暗角阴壁处等待,忽然伸出一只惨白的胳臂去拉路过的男人,男人受了惊,骂骂咧咧,啐一口走了。
姚谦眯觑起眼,另一只自由的手伸至胯间,那里躁动不安,恰这只手才和英珍的手亲热过,便仿若她滑嫩白腻的指骨在抓握他,忽然有人蓬蓬蓬地敲窗,是卖花的小女孩:“先生,买枝玫瑰花罢!”他没有理睬,又有一个老妇人蓬蓬蓬地敲窗:“先生,香瓜子五香豆梨膏糖要伐!”他朝司机道:“你去赶一赶!”嗓音喑哑,气息不稳。
司机连忙下车守着,直到姚谦摇下了半窗,朝他淡淡道:“走罢!”
电影幕布写着完字,灯火大亮,大家都眼眶发红,哭册乌拉(1),你看我我看你,难以言喻的伤心和共鸣。随人流往楼下走,姚太太手里攥的帕子似能捏出水来,她有些惊奇地问:“聂太太,你不感动麽?”英珍笑着撒谎:“我已经看过一遍,这是第二遍了,心底还是难过、却再也哭不出来。”
姚太太不赞同:“我若再看一遍,一定还会流眼泪的。不过我不会再看了,我心肠太软,受不了这个!”
英珍没搭腔,心底滋生薄蔑,美娟她都大看不起呢,若姚苏念找个女戏子或堂子里的结婚,这棒打鸳鸯的戏码,只怕姚太太比电影里有过之无不及。
两人走出电影院,喧嚣的声浪扑面而来,大把大把霓虹恍的人眼花,姚太太四处张望,一个男人朝她们过来,是姚谦的秘书,他笑容很亲切,说话的语气也分外诚恳:“姚先生有应酬先走一步,我荣幸送太太们回去。”姚太太似想起甚麽,朝英珍笑道:“我要去马太太屋里搓麻将,你也一起去麽?”嘴里邀请,表情却很敷衍。
马太太家住玉佛寺附近,与英珍的方向南辕北辙,她不动声色道:“今儿真不大巧,老太太请了姑子来家里宣经讲卷,我们这些媳妇必须陪听,否则有得话说。”
姚太太摇头:“大家族规矩是多。”又讲了两三句常来常往的话儿,算给彼此个体面。秘书拉开车门伺候她进去。
英珍转过身走了几步,那秘书却跑过来拦住她,指着路边一辆黄包车,微笑道:“此地雇车邪气艰难,太太乘这辆罢,车钿我已付清。”
英珍连忙道谢,驻足看着黑色汽车驶远了,想着不用付车钿,索性买了一包糖炒栗子,热气透过纸袋子滚热着手心,也一并温暖了这个略带凉寒的秋晚。
鸣凤等在大门口,见到她忙道:“奶奶快些罢,老太太大发脾气呢,其它房的奶奶都去了。”
英珍只得往老太太的院子赶,一面蹙眉问:“她又怎麽了?”
鸣凤道:“不清楚,像是丢了东西。”
英珍心底一硌,脚步渐缓:“甚麽时候的事?”
鸣凤摇头,有些愤愤不平:“我也不知,她们凑头嘀嘀咕咕的,见我来就散,风吹耳里就这一句。”
英珍总觉这丫头呆笨不聪明,从前权当年纪小,如今岁数上来,也未见有长进,还是趁早放出去适宜。她这般想着,已走到老太太房前,隔一道帘时,恰听见三奶奶哼哧一句:“这府里几十年没遭贼惦记过,怎地她哥嫂一来,就失了窃!”
英珍只觉一股子血涌上脸颊,气得直咬牙,丫头打起帘子禀报:“五奶奶来了。”
她这才入房,果然人都到齐了,大爷竟然也在,一手挡着嘴悠闲地剔牙,眼睛打她走进来、就胶在她身上不见挪开,大奶奶不小心把手边的茶盏打翻,泼了他一袴子。
备注:1:哭丧的脸。
第20章
大爷这才起身,踩着很重的步子走了。英珍走近老太太叫了声“妈”。老太太抬起耷拉的眼皮看她:“一身风尘,到啥地方去了?”
三奶奶、四奶奶还有七奶奶抿起嘴轻笑。
“笑甚麽?”老太太愈发起劲儿:“乌糟糟、乱七八糟,不想好个!”生怕旁人不晓她语带双关。
聂府大家族,往昔人丁兴旺,后宅亦是你死我活的争斗,她能从中杀出一条血路,也是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