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曹操签下了城下之盟,刘备暗暗长舒了一口气。但他并不敢就此懈怠,毕竟纸上的条约随时都可能被人撕毁,唯有将上面的内容逐一兑现之后,刘备方能搁下心中悬着的那块大石。所以在与蔡吉、孙策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后,他便顺势向曹操邀请道,“前事已了,请孟德随余等一同北上面圣。”
曹操眉头一皱本想拒绝,但看着周遭漫山遍野的联军也只得将到嘴的话硬生生地给咽了回去。就这样在三家联军的裹挟之下。曹操一路北上边走边如约将曹军所占的城池据点逐一移交给刘备。待到大队人马抵达襄阳郡时间已是建安八年十二月的月末。
时值岁末襄阳城内外到处都洋溢着一股喜庆的气氛。对于襄阳城的百姓而言即将过去的建安八年乃是个大落大起、否极泰来的一年。这一年先是州牧刘表奉衣带诏起兵伐曹,再是刘表、刘备、孙策、张羡四家联盟抗曹。可当襄阳百姓翘首企盼刘使君北伐告捷之时,刘表却莫名其妙地被曹操的天崩地裂之术给吓死了。接下来便是刘家子嗣内斗,蔡夫人开城降曹。于是乎,曾经被千万人唾弃的曹贼转眼之间便成了襄阳城的新主人。然则还未等众人适应这位新主人,曹操又在不久之后折戟赤壁。不仅数十万曹军水师一朝尽毁于周瑜的熊熊烈火之下,就连曹操本人亦在关羽的追杀之下遁逃入当阳城中。并在不久之后被刘备水淹当阳彻底困于城中生死未卜。
那时节襄阳城内谣言四起。有人说曹操已死,有人说孙策即将入主襄阳,更有甚者还有人掐指一算说刘备刘皇叔会得天下。总之在多数人看来守城的曹军已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襄阳易主已是铁板钉钉之事,却偏偏任谁都没想到襄阳城最终迎来的主人竟会是当今天子。
天子迁都襄阳这一消息好似一枚金饼直愣愣地砸在了襄阳城每一个百姓的头上。要知道经过刘表多年来的悉心经营如今的襄阳城俨然已是荆州最大的城池,其规模直逼当年袁术经营的寿春城。然而襄阳城的百姓却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尤其是遇到中原来客时。总免不了会自惭形秽。说白了中原便是再屡造兵灾那也终究是王都之所在,中原人自古就有一种发自内心的优越感。现如今天子迁都襄阳。襄阳城便成了天下的中心,连带着襄阳城内的百姓也能在天子脚下沾着些贵气,不必再在中原人面前低人一等。
事实上,早在天子南下之前便有消息灵通的荆、扬两地商人开始往向襄阳不断地转移财产。待到刘协本人驾临襄阳。荆北诸郡更是彻底沸腾了起来。短短旬月间便有十来支义军近一万余人赶赴襄阳勤王。一时间整个襄阳城内人头攒动,酒肆饭铺里到处可见弹剑而歌的侠士与高谈阔论的儒生。
面对如此众多的勤王义士,刘协一方面欣慰于民心可用。另一方面理智却告诉他这些个乌合之众绝非曹军的对手。正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刘协可以凭借汉室百年威名招募数万兵勇。但善战的名将却不是说召就能召到的。所以刘协虽对曹军多有不满,但近半个月来他一直都约束着手下的义军,对于禁部和曹真部持忍让的态度。直到得知蔡、曹、孙、刘四家抵达襄阳郡,刘协方才忙不迭地召吴硕入宫商讨下一步的对策。
刘协所处的皇宫乃是昔年刘表的宅邸,论其规模及华丽程度而言早已僭越。甚至就连刘协本人都觉得刘表的宅邸远比他在许都的皇宫住得舒服。须知曹操是个生性节俭的人,其府内的日常生活用品皆尚朴素,摒弃一切华丽雕饰之物,连他的内衣都是打着补丁的粗布衫。曹操虽没有用同样严格的标准来要求刘协,但许都的皇宫也仅是满足皇室规格而已。总之曹丞相素来宁愿多招些兵马,也不愿意在天子身上多花一分民脂民膏。所以考虑到刘表替自己留下了如此如此舒适的现成皇宫,刘协也就懒得去追究那位“刘皇叔”的僭越之罪了。
吴硕在内侍的引领下绕过巨大的影壁,穿过环形排列的官署,来到了位于东边的御书房。早已在此等候多时的刘协,一见吴硕便迫不及待地追问道,“吴卿,蔡、刘、孙三位卿家何时领兵入城?”
吴硕拱手应答道,“回陛下,蔡、曹、孙、刘四家已互相约定只在城外安营扎寨,没有陛下召见,任何人都不得领兵入城。”
“不进城?”刘协微微蹙起眉头,显然是对蔡吉等人如此安排颇为不满。要知道刘协可是千盼万盼等着蔡吉等人来帮他驱赶城内的曹军。
吴硕见状连忙向其解释道,“陛下明鉴,蔡、刘、孙三家联军人数众多,一同入城恐有不便。陛下若忧心曹军存有二心,可命三家各遣甲士五百人进宫护驾。”
刘协听罢吴硕所言顿觉眼前一亮,豁然起身连连点头道,“吴卿言之有理。听闻智深已与齐侯一同南下,此番朕定要召智深入宫。”
然而吴硕却不似刘协这般跃跃欲试,但见他不失时机地向面前的年轻天子进言道,“陛下,李将军虽忠于陛下,然陛下若想复兴汉室,还须广纳才俊为已所用。”
“朕何尝不想广纳才俊。然则近日入宫自荐者多为大言不惭之辈,难堪大任也。”刘协无奈地叹了口气道。
吴硕也知道荆州本地缺乏有才干的名士。但是既来之则安之,襄阳是刘协自个儿挑的新都,自然就得承受迁都之后带来的相应缺点。想到这里,吴硕便向刘协规劝道,“陛下勿忧,近期自荐者多为寒门之士,良莠不齐在所难免。稍后自会有荆州世家子弟来投,届时陛下只需从中挑选忠义之士许以要职便可。”
“荆州世家若有心效忠朝廷,为何至今不来勤王?”刘协皱起眉头质问道。
为何不来勤王?还不是怕曹操突然翻盘倒转清算,想多观望些时日。吴硕在心中兀自感叹了一番人心不古,继而苦口婆心地向刘协开解道,“陛下,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荆州世家眼下或有难言之隐,然只需其投效朝廷,便是心怀汉室。”
刘协亦非昔年不知进退的愣头青,此刻听完吴硕一席话,他只得叹息着摆了摆手道,“罢也,先命蔡、孙、刘三家各遣甲士五百进宫护驾。”
天子降下圣旨,各家诸侯岂敢不从。刘备差遣自个儿的小舅子糜芳领兵赴命,孙策亦选了他的舅父吴景统领吴军进城护甲。唯独蔡吉这边是刘协钦点李达入宫。蔡吉当然不会拒绝天子的要求,遂调拨了五百甲士给李达。临行前李达来到牙帐向蔡吉请辞,蔡吉照例勉励了李达几句,并赏赐其金银各五百两、绸缎百匹充作军资。可李达谢恩后却没有退出牙帐,而是继续跪在蔡吉面前一言不发。
望着对面李达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蔡吉不由在心中暗自感慨有些事情该来的终归会来。于是下一刻的她欣然发话道,“智深有话尽管说。”
跪在堂下的李达身躯微微一颤,旋即恭恭敬敬地朝蔡吉俯身叩首道,“主上,达欲长伴圣驾左右,还请主上成全。”
蔡吉哑然失笑道,“卿即将入宫护驾,何来成全之说?”
然而面对蔡吉半开玩笑似的反问,生性倔强的李达却是紧闭双唇前额叩地,大有得不到确切答复便不起身之势。见此情形蔡吉由不得心头一阵酸楚。话说李达不单单是蔡氏的家将,更是蔡吉穿越之后结识的头一批伙伴。甚至可以不无夸张地说,如果没有张青和李达当初的支持就没有蔡吉今时今日的地位。蔡吉一直以为在历史上名不见经传的张、李二人会配她一路走到最后,却不曾想李达早已在不经意间与她形同陌路。
在一派死一般地寂静过后,蔡吉最终幽幽地叹了口气道,“罢也。自今日起孤与汝皆为汉臣。”
李达本以为蔡吉会答应他伴驾左右的请求,并勉励他不要忘本。哪曾想小主公竟直接断绝了他俩的主仆关系。慌乱之下李达猛然抬头辩解道,“主上!达无论身在何处皆是主上之仆!”
“智深。孤从未将汝与张大哥视作奴仆。汝既已决意效忠天子,便不可再有二心。”蔡吉说到这儿稍稍顿了顿,以近乎命令的口吻冲着李达嘱咐道,“铃兰对汝一片痴情,汝明日便来向孤提亲。”
谁知蔡吉的话音才刚落,本守在帐外的铃兰竟直冲入牙帐,噗通一声跪倒在蔡吉面前朗声说道。“铃兰不嫁。”
“铃兰!”李达诧异地望着身旁素来温柔贤淑的少女。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堂上的蔡吉更是皱起了眉头开口规劝道,“铃兰……”
“铃兰不嫁!”铃兰打断了蔡吉的劝阻,并以不输李达的倔强朝蔡吉叩首起誓道。“若要离开主上铃兰此生不嫁!”
面对铃兰义正辞严的表态,李达涨红着脸沉默了半晌,末了还是站起身一声不吭地走出了牙帐。望着李达远去的身影以及眼前叩首不起的铃兰,蔡吉忍不住替二人着急道。“铃兰,汝这是何苦?”
铃兰扬起脸。红着眼圈,泪眼婆娑着说道,“主上,李大哥终究没留下。”
铃兰黯然神伤的模样让蔡吉想起了后世的一句话。不要考验爱情,爱情经不起考验。身处乱世爱情更是犹如浪花间的飞沫稍纵即逝,因为对于一些人而言爱情并不是唯一。这世上还有许多更为重要的东西需要他们去守护。
事实上不仅是爱情,人心又何尝不是如此。且就在李达向蔡吉辞行的同时。曹操亦在自己的行帐中接见了久未谋面的荀彧。面对昔年曾同自己并肩作战度过层层难关,之后又拒绝用天子交换自己性命的荀彧,曹操心中充满了矛盾。一方面理性告诉他荀彧的判断并没有错,另一方面生性多疑的他又忍不住在内心深处一再自问:文若忠于孤乎?亦或是其心中只有汉室?
不过曹操终究是一代枭雄,凭他的城府又岂会在眼下这时节袒露心声。所以一见荀彧,他便忙不迭地拉起对方的手连声自责道,“悔不听文若所言,酿成今日大祸,实乃孤之过错!孤之过错!”
荀彧见状赶紧拱手拦过,“使不得,使不得。彧未能及时救援主公,致使主公受辱,还请主公降罪。”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曹操摆了摆手将救援之事一语揭过,旋即拉起荀彧坐上胡床向其讨教道,“不知文若对当下局势有何见解?”
荀彧手捻长须,低头沉吟道,“彧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文若尽可道来,孤自当洗耳恭听。”曹操颔首道。在他看来不管荀彧是忠汉,还是忠曹,至少眼下唯有荀彧能替他统筹全局出谋划策。
此刻面对一脸殷切的曹操,荀彧长袖一振拱手坦言道,“主公明鉴,自刘协迁都南下,汉室已难兴。”
曹操没料到荀彧一上来竟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深感诧异的他不禁脱口而出道,“文若何出此言?”
荀彧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难以掩饰悲凉,作为一个出身名门自幼深受儒学熏陶的士大夫,荀彧决不愿意看着汉室就此消亡。但是数月来局势的进展,却又让他不得不往最坏处想。此刻面对来自曹操的追问,荀彧痛心疾首地分析道,“昔五诸侯灭秦,霸王项羽,弃关中王都,而东归彭城,裂天下,封王侯,世人皆称其沐猴而冠。直至高祖拨乱反正,一统天下,方才四海升平,百姓称颂。当今天子不思统一天下,反倒听信谗言,迁都分封,偏安一隅。长此以往,汉室王气渐失,何谈王业中兴!”
荀彧一席话直说到了曹操的心坎里。话说他曹操不辞辛苦地北战南征还不是为了一统汉家江山。可龙榻上的刘协非但不鼎力相助,反而处处扯他曹操的后腿,到末了竟还做出迁都分封这等自掘坟墓之举。越想越生气的曹操“碰”地一声一拳砸在案牍上骂了句,“刘协小儿误国!”
荀彧自然也对刘协的所作所为恨之入骨,但眼下木已成舟,便是立马杀了刘协小儿也已于事无补。所以荀彧在深吸一口气,稍稍平复了一下情绪后。又向曹操规劝道,“主公息怒。现今朝廷南迁襄阳,列国分封已成定局,主公当务之急应理清头绪,重定方略。”
曹操敛起怒容,肃然道,“文若请讲。”
荀彧见状旋即清了清嗓子。沉声分析起来。“主公明鉴,天子迁王都,封王侯。天下至此裂作五份。天子占荆襄,跨蹈汉南,固守自封,此其一。孙策据江东。图天下争衡,此其二。刘备此番虽仅得荆南。然其素有大志,分封后必染指益州,窥视关中,此其三。蔡吉辖齐、燕故地。怀灭六国之志,此为其四。”
耳听荀彧评价蔡吉“怀灭六国之志”,曹操动容之余。忍不住以酸溜溜的口吻插话道,“未曾想蔡安贞竟怀有始皇之志。”
荀彧却是把脸一板。极其郑重地向曹操告诫道,“主公切莫小觑蔡安贞。其麾下谋主郭奉孝曾坦言:余等百年之后,亦为后世楷模,便是另辟蹊径,创亘古未有之制又如何?可见蔡氏君臣皆胸怀鸿鹄之志。”
“好个百年之后亦为后世楷模!”曹操一面拊掌赞叹于郭嘉的豪迈,一面又自嘲着笑了笑道:“孤沦落至此又岂敢小觑蔡安贞。文若,其五者便是孤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