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这么说倒不是在故作矜持,而是蔡吉在外界确实享有“一诺千金”之名。因为不管是面对早年的袁绍父子,还是后来的曹操父子,亦或是天子朝廷,蔡吉不管与对方关系如何,只要她答应了的事就一定会兑现承诺。加之刘备现在也没约束蔡吉的实力,所以与其逼着蔡吉赌誓,不如干脆信任对方来得潇洒。
果然刘备此举博得了蔡吉的好感。后者随即收手,边示意侍女为刘备倒酒,边自斟了一杯甜酒向刘备敬道,“难得玄德公如此信任孤,孤再敬公一杯。”
刘备举杯回应,“齐侯客气也。”
只听“叮”地一声脆响,酒盏相碰的一刹那,蔡吉与刘备不约而同地露出了会心一笑。
随着蔡吉将刘备纳入己方阵营,从许都出发的刘协一行人等也终于在建安八年十二月中旬抵达了位于襄阳城西南三里处的北津戍。由于通过湖东与汉江相贯通的北渠檀溪水河道可方便出入汉江,江斜对岸是地势高爽的铁窗口,可与北津戍对置往来回返的码头,具备作大型军事渡口的优越天然条件。所以早在春秋战国时期,盘踞南方的霸主楚国历次北进、东扩、西拓,都会将北津戍作为楚王师出入的聚散地。久而久之楚国便在此建立起了有相当规模的基础设施和舟楫粮秣之备的军事要塞,逐步发展成戍卒守卫的城邑。待到秦汉时期,城西之水因雨季和洪水季节被迫改道襄阳城南诸山北麓转岘山东麓,最后从岘山南的观音阁北流入汉江,称之为襄水,于北津戍所设县因位于是水之阳在汉高帝时期被改称为襄阳县,北津戍遂被改称为襄阳。
不过眼下世人所称的襄阳城不是北津戍故城,而是刘表在北津戍东北处另建的新城。新城的规模不仅比老城大上数倍,且设施也更为宏大舒适。至于北津戍则再次蜕变为纯粹的军事要塞,现由裨将军曹真把守。
曹真,字子丹。乃曹操义子。话说曹真本姓秦,其父秦邵素来与曹操相善。兴平末年,袁术部曲与曹操在豫州交战,曹操一次外出时侦察时,遭遇袁术部曲追杀,幸得曹真之父冒名顶替,袁术部曲误以为他就是曹操。遂杀之而去。使曹操躲过一劫。曹操顾念秦邵恩德,遂收养其子,并改姓为曹。曹真自幼与曹家诸子一同生活。曹操更是对其视若己出。有一次曹真随众曹将外出打猎。途中被老虎追赶,曹真转身射虎,老虎应声倒下。曹操闻讯对曹真的武勇大加赞赏,让他统领虎豹骑。征讨盘踞在灵丘的黄巾贼。年少的曹真初战便大获全胜,一举将黄巾贼悉数歼灭。并由此被朝廷封为灵寿亭侯。
想当初曹操刚被关羽驱赶入当阳城之时,曹真正在曹仁帐下听令。得知曹操受困当阳的曹真二话不说便向曹仁主动请缨要南下救援义父。曹仁考虑到北津戍乃南北水路要冲,一旦失守则荆州曹军悉数尽成瓮中之鳖,不仅驳回了曹真的请战。还命他北上固守北津戍。曹真起先拒不受命,但在曹仁一番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劝说下,他最终还是领着一千部曲赶赴襄阳固守北津戍。并在不久之后成功击退了来自吴军的偷袭。
如今面对迁都南下的刘协一行人等,曹真亲率帐下最为精锐的部曲在北津戍城外摆开阵势迎接圣驾。然而曹真哪里知晓他的这番举动在天子眼中却是带着一股子挑衅的意味。尤其是那一面面迎风招展的“曹”字军旗。更是在无形之中触动了刘协那敏感的神经。
“为何满眼皆是曹字旗?”年轻的汉天子铁青着脸质问道。
守在刘协身旁的荀彧拱手作答道,“回陛下,北津戍守将乃裨将军曹真。”
荀彧的这番回答显然不能令刘协满意,就听他又换了一个方式质问说,“为何不见汉字旗?”
“普天之下,皆是汉土,四海之内,皆是汉臣,又何须独挂汉字旗。”荀彧不动声色地狡辩道。
刘协被荀彧顶得无话可说,只得冷哼一声撇过了头去。而跟在后头的一干汉臣面对周遭鲜衣亮甲、长枪林立的曹军亦是敢怒不敢言。说到底眼下的刘协尚处于曹军的控制之中,且他身边又缺少一支可以为他所用护他周详的亲军。这种情况下刘协就算到了襄阳亦难摆脱寄人篱下的处境。
正当现场气氛趋于尴尬之际,身着戎装的曹真已然一个箭步上前向刘协行大礼道,“臣曹真,叩见陛下。”
曹真的大礼让刘协稍稍平复了一下不满的情绪。但见他挂起矜持的笑容,微微颔首道,“曹卿,请起。”
可谁知曹真并没有起身,反而继续跪在刘协面前恳求道,“臣有一事相求,还请陛下成全。”
耳听曹真有事相求,刘协清了清嗓子,朗声放话道,“卿但讲无妨。”
曹真心中一喜,赶紧抱拳道,“臣恳请陛下降旨解救曹丞相。”
刘协听罢曹真所言,脸上的笑容顿时为之一僵。此时就见之前一直没有发话的郭嘉拱手向刘协进言道,“陛下,曹丞相早日脱困,齐侯与吴侯便可早日北上护驾。”
刘协经郭嘉如此一提醒立马就回过了味来。想他此刻之所以会如此憋屈,还不是身边没有可用之兵的缘故。一旦蔡吉、孙策、刘备三家北上,曹军还能在朕面前撒野乎。想到这里,刘协精神顿时为之一振,当即大声下令道,“来人!笔墨伺候。”
荀彧先是意味深长地扫了郭嘉一眼。待见郭嘉已然退到一旁依旧是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他又回头朝刘协身旁的内侍点了点头。内侍见状赶紧将笔墨纸砚连同案几一同摆在到了天子面前。心情大好的刘协大笔一挥不多时便洋洋洒洒写下一篇圣谕赐予曹真。
曹真得了刘协的亲笔手谕,连忙派遣手下最好的骑手骑上营中最快的战马,带着手谕一路南下南郡。那骑手倒也争气,仅仅花了三天时间便将天子手谕送达长坂曹营。曹仁和司马朗得了手谕亦是如获至宝。未免夜长梦多,司马朗当天便携旨前往刘营要求刘备放人。这一次面对天子在襄阳城外亲手所写的手谕,刘备再也无法以圣旨的真伪为借口借故推脱,只得奉旨撤兵放曹操出城。
翌日一早,在历经近四个月的困守之后后,曹操终于得以走出当阳城重见天日。迎着初升的朝阳,以及略带寒意的晨风,曹操策马跃过当阳城的吊桥。这一刻重享自由的他只觉心旷神怡、神清气爽,那些缠绕他数月的病痛亦在一夕之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由内而外溢满身心的充沛精力。
早已在城外等候多时的曹仁和司马朗眼见曹操出了城,赶紧拍马上前恭迎道,“见过主公。”
“子孝、汝等辛苦也。”曹操伸手拍了拍二人的肩膀勉励道,“走!随孤一同回中原。”
“喏!”曹仁与司马朗齐声应答,双双纵马领着大队人马跟上了曹操。
可谁曾想众人才行了不过三、四里路,忽见前方的地平线上冒出黑压压一片潮水般的人影正缓缓朝这边涌来。此起彼伏的长矛铁戈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刺眼的寒光,绣着“蔡”字、“孙”字、“刘”字三家战旗迎着晨风猎猎作响。
“蔡、孙、刘三家联军!是蔡、孙、刘三家联军!”
也不知是谁大叫了一声,引得曹军阵营一阵骚动。可这会儿的曹操并没有去追究是谁在扰乱军心。就见他眯一起一双丹凤眼一动不动地呆在原地紧盯着着对面漫山遍野的包围上来的联军。不多时为首的三位主帅已然映入曹操的眼帘。他们分别是赤衣金甲手提长戟的孙策,峨冠博带脚跨的卢的刘备,以及青衫翠裳眼含笑意的蔡吉。
诚然蔡吉一早便知曹操此番备受打击,却怎么都没想到才不过短短两年多的时间不见,曾经踌躇满志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一代枭雄,竟会变成一个发须灰白、形容憔悴,干枯瘦小的老头儿。唏嘘间蔡吉不禁在心中感慨:世间难堪莫过于,美人迟暮,英雄末路。
不过曹操到底是曹操,眼下虽看着落魄,却终究还未到穷途末路的地步。面对大军压境的三家联军,这位枭雄当即端起架子高声喝问道,“诸君在此挡道,意欲何为!”
可惜对面的三家诸侯根本不吃曹操这一套,就听刘备拖起长音针锋相对道,“孤与吴侯奉衣带诏讨贼,而今胜负已分,孟德就此不告而别未免太过无礼也!”
眼见对方摆明了是先以引蛇出洞之计诱使曹操出城,再在半道阻截迫使其兑现“云梦泽之约”,之前负责同三家谈判的司马朗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但见他一面强作镇定,一面拍马上前拱手朝对面的三家诸侯唱了一圈大喏,“曹丞相奉天子之命北上护驾,事出紧急怠慢不得,至于衣带诏之事,不如待面圣后,由天子当庭决断可好?”
哪知对面的孙策可不似刘备那般“客气”,且见这位小霸王扬手举起长戟隔着司马朗直指曹操鼻尖道,“废话少说!曹孟德,汝今日不割地送子,休想离开此地半步!”
“竖子!休得张狂!”曹仁见孙策态度嚣张蛮横,当即亮出手中长枪欲与对方大战三百回合,却被曹操抬手给拦了下来。眼下敌众我寡,论强行突围曹军显然不是三家联军的对手。为今之计只有先安抚下眼前这群虎狼,等到了襄阳有了天子和援军事情就能有所转机了。
想到这里。曹操不由将目光转向蔡吉,进而冲其发话道,“听闻齐侯倡议卜都定鼎,还政天子,分封诸侯,以藩屏汉。而今吾家子修已还政天子,天子也已迁都襄阳。汝等在此阻孤去路。岂非出尔反尔乎!若是如此,孤麾下将士不惧鱼死网破!”
曹操的意思很明确,那就是曹昂放刘协迁都襄阳乃是为了救他曹操脱困。如果三家联军敢伤他曹操分毫那就是毁约。到时候鱼死网破,蔡吉的分封大计也将随之竹篮打水一场空。而曹仁也不愧为曹操的心腹爱将,曹操话音刚落他便挥手示意麾下曹军摆出决战的架势。
面对来自曹操的威胁,蔡吉微微一笑拱手道。“曹公此言差矣。丁是丁,卯是卯。右将军归政天子乃是响应天命。公与左将军、吴侯之战亦需对天下有所交代。吉年少斗胆劝公一句,早日了却前账,好随余等一同北上复命共襄盛举。”
“了却前账?齐侯亦要向孤讨账乎?”曹操把脸一虎阴测测地冷笑道。
“非也。”蔡吉摆了摆手正色道,“吉未曾响应衣带诏。岂敢厚颜邀功。”
蔡吉此话一出,刘备和孙策的脸上双双流露出了欣慰的神色。且不论蔡吉如何半道截胡,至少在衣带诏这件事上她的态度还是公允的。至此刘备也不再怀疑蔡吉替其张目的诚意。当即便向曹操继续施压道,“难得齐侯如此深明大义。孟德仍要负隅顽抗,至于万余曹军将士于死地乎?”
且就在蔡、刘、孙三方文攻武吓连番威逼曹操就范之时,曹操的四子曹植纵马出列用他那稚嫩的声音打断了众人间的对话,“余愿入质为侍,请诸位将军放家父北上。”
曹植话音刚落,曹操的三子曹彰也跟着丢了手中的长枪上前表态道,“余也愿入质为侍。”
眼瞅着历史上大名鼎鼎的陈思王曹植即将入质为侍,蔡吉心里不禁一阵扼腕痛惜。要知道曹植之所以能在后世享有“才高八斗”之名,除了他本人拥有天纵之才之外,也与他长期生活在中原腹地深受河洛文化熏陶有关。“河”指黄河,“洛”指洛河,两河交汇的流域正是华夏文明源头之一。而反观刘备所处的荆州,孙策占据的东吴,在汉末远不及中原腹地来得文学昌盛。在蔡吉看来曹植脱离了河洛之地的滋养无异于明珠暗投。
不过痛惜归痛惜,蔡吉并没有出面阻止曹植和曹彰入质为侍。毕竟眼下终须有人做出牺牲方可化解当下僵局。既然曹植和曹彰肯出面替曹操尽孝,蔡吉也只能幽幽地叹了口气道,“曹公有此孝子,好生令人羡慕。”
想到要送自己的两个幼子入质为侍,曹操亦是既痛心疾首,又倍感屈辱。但身为一代枭雄的自尊容不得他在敌手面前流露出真情。所以曹操仅是扫了一眼曹植和曹彰,便转而故作强硬地拿蔡吉开涮道,“齐侯只需与孤家子桓圆房亦可得孝子。”
蔡吉被曹操如此一调侃,只得苦笑着闭上了嘴。倒是刘备不耐烦地催促道,“孟德休得左言他顾,割地如何兑现?”
事到如今曹操也知不实质上出点血是不可能打发眼前这票“虎狼”的,于是他当即大手一挥高声问道,“条约何在?”
刘备朝身后的陈到使了个眼色,后者当即高举起一份帛书纵马来到了曹军阵前。与此同时许褚亦在曹操的授意下拍马上前从陈到手中接过帛书转交给了曹操。曹操打开帛书上上下下快速扫阅了一番,随即当着众人的面在帛书上郑重其事地盖上了自己的官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