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1 / 1)

萨沙讲话的时候,喜欢把两个细长的手指伸到听话人面前。

“这里的一切都有点儿古怪,让人看不惯,”他继续道,“鬼知道怎么回事,这儿的人什么事都不做。您的母亲成天只知道走来走去,像一位公爵夫人,奶奶无所事事,您也一样。连您的未婚夫安德烈?安德烈伊奇也无所事事。”

这番话娜佳去年听过,前年似乎也听过,她知道除此之外萨沙再也讲不出别的什么。以前她觉得这些话很可笑,不知怎的现在听来挺气恼。

“您说的都是老生常谈,早让人听腻了,”她说着站起身来,“您该想点儿新鲜的话才好。”

他笑了,也站起来,两人朝房子走去。她高挑的个子,漂亮,苗条,此刻在他的身旁更显得健康,衣着华丽。她感觉到这一点,不禁可怜起他来,而且不知为什么有点儿不自在。

“您讲了许多不必要的话,”她说,“您刚才提到我的安德烈,其实您并不了解他。”

“‘我的安德烈’……去他的,去你的安德烈!我真为您的青春感到惋惜。”

两个人进了大厅,这时大家已经坐下吃晚饭。奶奶,或者按家里人的称呼,老奶奶,长得很胖,相貌难看,生着浓眉,还有一点点唇髭,大嗓门,光是听她说话的声音和口气就可以知道,她是一家之主。集市上的几排商店和这幢带圆柱和花园的老房子,都归她所有。她每天早晨都要祈祷,求上帝保佑她别破产,祈祷时常常泪流满面。她的儿媳妇,也就是娜佳的母亲尼娜?伊凡诺夫娜,生着浅色头发,腰束得很紧,戴着夹鼻眼镜[116],十个手指上都戴着钻石戒指。安德烈神甫是个掉了牙的瘦老头,从脸上的表情看,他仿佛正打算讲一件十分可笑的事。他的儿子安德烈?安德烈伊奇,也就是娜佳的未婚夫,壮实而英俊,头发鬈曲,像一名演员或画家。他们三个人正谈着催眠术。

“你在我家住上一个礼拜就会复原,”奶奶转身对萨沙说,“只是你得多吃点儿。瞧你这模样!”她叹了一口气说,“你那模样真吓人!真的,你活像名浪子了。”

“挥霍掉父亲赠予的全部资财,”安德烈神甫眼里带着笑意,慢条斯理地说,“浪荡的儿子只好给人去放猪……”[117]

“我喜欢我老爹,”安德烈?安德烈伊奇拍拍父亲的肩膀说,“他是个可爱的老人、善良的老人。”

大家都没有出声。突然萨沙笑起来,用餐巾捂住了嘴。

“如此说来,您也相信催眠术了?”安德烈神甫问尼娜?伊凡诺夫娜。

“我当然还不能肯定说我相信,”尼娜?伊凡诺夫娜回答,她的神色变得十分认真,甚至有点儿严厉,“可是应当承认,自然界有着许多神秘而不可理喻的现象。”

“我完全同意您的看法,不过敝人还得补充一句:信仰了宗教,神秘事物的领域就大为缩小。”

一只又大又肥的火鸡端上来了。安德烈神甫和尼娜?伊凡诺夫娜的交谈还在继续。尼娜?伊凡诺夫娜手指上的钻石戒指闪闪发光,后来她的眼眶里泪花闪烁,她开始激动起来。

“尽管我不敢同您争论,”她说,“但您得承认,生活中有着许多解不开的谜!”

“绝对没有,我敢向您担保。”

晚饭后安德烈?安德烈伊奇拉小提琴,尼娜?伊凡诺夫娜弹钢琴为他伴奏。十年前他在大学的语文系毕业,但是从来没有工作过,没有固定的职业,只偶尔参加一些为慈善事业而举办的音乐会。城里的人都叫他演员。

安德烈?安德烈伊奇拉着小提琴,大家默默地听着。桌上的茶炊烧开了,冒着气,只有萨沙一个人在喝茶。后来时钟敲响十二点,提琴上的一根弦突然断了。大家都笑起来,忙着起身告辞。

送走未婚夫之后,娜佳回到楼上的卧室,她跟妈妈住在楼上(楼下住着老奶奶)。楼下的大厅里开始熄灯,可是萨沙还坐着喝茶。他喝茶的时间总是很久,完全是莫斯科人的习惯,一回总得喝上七八杯。娜佳脱掉衣服,上了床,很久都能听到楼下女仆在收拾东西,老奶奶在生气。最后,一切安静下来,只偶尔从楼下萨沙的房间里传来他低沉的咳嗽声。

娜佳一觉醒来,大概已是两点,这时天色开始破晓。远处有更夫敲打梆子。她不想睡了,躺着,人软绵绵的,反而不舒服。像过去一样,五月之夜,娜佳都坐在床上想心事。可是她的那些想法跟昨夜一样,千篇一律,单调乏味,令人生厌,无非是安德烈?安德烈伊奇开始追求她,向她求婚,她同意了,后来渐渐地对这个善良而聪明的人评价很高。可是不知为什么到了现在,离婚期不到一个月了,她却感到心慌意乱、忐忑不安,仿佛等着她的是件说不明、道不清的苦恼事。

“笃……笃……”更夫懒洋洋地敲着梆子,“笃……笃……”

从古老的大窗子望出去,可以看到花园,远处是正在盛开的丁香花丛,花儿睡意蒙??,冻得有点发蔫儿。一片白茫茫的浓雾,缓缓地朝丁香花这边漫过来,想要掩盖住它。远处的树林中传来睡意蒙??的白嘴鸦的几声啼叫。

“我的上帝,为什么我的心这么沉重!”

也许每一个未婚妻在结婚前都是这般感受。谁知道呢!是受了萨沙的影响?殊不知,萨沙已经一连几年都说着同样的话,像背书似的,而且说话时显得又幼稚又古怪。那么为什么萨沙的形象总是挥之不去?为什么?

更夫早已不打梆子了。窗前的花园里鸟儿叽叽喳喳地叫起来,花园中的雾气已经消散,周围的一切沐浴在春天的晨光中,像是沉醉在欢声笑语之中。整个花园在阳光的爱抚下很快暖和过来,苏醒了,树叶上的露珠,像钻石般晶莹剔透,闪闪发光。这古老的、早已荒芜的花园在这个清晨显得生机勃勃、妩媚多姿。

老奶奶已经醒来。萨沙粗声粗气地在咳嗽。可以听到楼下有仆人端来了茶炊,在搬动椅子。

时间慢吞吞地过去。娜佳早已起床,一直在花园里散步。早晨还在延续。

后来尼娜?伊凡诺夫娜出来了,她泪痕斑斑,手里端一杯矿泉水。她对招魂术[118]和顺势疗法[119]很感兴趣,读了许多这方面的书,喜欢谈她心中生出的疑惑。这一切在娜佳看来都蕴含着深刻而神秘的内涵。娜佳吻了吻母亲,跟她并排走着。

“你为什么哭了,妈妈?”她问道。

“昨天晚上我读了一夜的小说,里面讲到一个老者和他女儿的故事。老者在某地做事,他的上司爱上了他的女儿。书我还没有读完,可是里面有一处叫你忍不住落泪,”尼娜?伊凡诺夫娜说完,喝了一口矿泉水,“今天早晨我一想起那个段落,又哭了。”

“这些天来我心里老不愉快,”娜佳沉默片刻,说,“为什么我夜夜睡不好觉?”

“我不知道,亲爱的。每当我夜里失眠的时候,就闭上眼睛,瞧,就这样紧紧闭着,想象出安娜?卡列尼娜[120]的模样,想象她怎么走路、怎么说话,要不就想象古代历史上的某一事件……”

娜佳感到,母亲并不了解她,也理解不了。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她甚至觉得害怕,真想躲起来。于是她一个人回到了自己的卧房。

下午两点钟,大家坐下来吃饭。那天是礼拜三,是斋日,所以给祖母送上的是素的红甜菜汤和鳊鱼粥。

萨沙故意跟奶奶逗乐,说她喝完荤菜汤又喝素的红甜菜汤。吃饭的时候,他不断开玩笑,不过他的玩笑都很笨拙,总带着道德说教,结果说出来的笑话丝毫不可笑了。每当他说俏皮话的时候,他总先举起他那又长又细、像死人一样的手指,使人不由得想到,他病得很重,也许将不久于人世,这时候你就会由衷地为他流下几滴同情的泪水。

饭后,奶奶回卧室休息去了。尼娜?伊凡诺夫娜弹了一会儿钢琴,也回房去了。

“唉,亲爱的娜佳!”萨沙照例这样开始饭后的闲谈,“您要是听我的话就好了!就好了!”

她深深地埋在老式的圈椅里,闭上眼睛;他则慢悠悠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要是您能出去求学就好了!”他说,“只有做个受过教育的、圣洁的人才有意义,只有他们才是有用的。殊不知,这类人越多,天国就越快来到人间。到那时,你们的城市渐渐地就会片瓦不存――一切都要颠倒过来,一切都变了样,简直像施了魔法似的。到那时这里将出现无数宏伟的屋舍,奇妙的花园,非同一般的喷泉,优秀的人才……但主要的还不是这些。最主要的是,我们现在所理解的所谓民众,这种不幸的现象将不复存在,因为人人都有信仰,人人都知道他们为什么活着,再不会有人到民众中去寻求支持。我亲爱的,好姑娘,您走吧!您该向大家表明:您已经厌恶这种死气沉沉的、灰色的、罪恶的生活。您哪怕自己明白这道理也是好的!”

“不行,萨沙,我快要出嫁了。”

“哎,得了吧!谁需要结婚?”

两人进了花园,散了一会儿步。

“无论如何,我亲爱的,应该好好想想,应该明白,你们这种游手好闲的生活是多么肮脏、多么不道德,”萨沙继续道,“您要明白,譬如说吧,如果您、您的母亲和您的奶奶什么事都不做,那么这意味着,别人在为你们干活,你们这是在蚕食他人的生命――难道这是干净的?难道这不肮脏吗?”

娜佳本想说:“是的,您这话是对的。”她还想说,这些她都明白,可是泪水涌了出来,她突然不作声了,全身一阵瑟缩,回自己房里去了。

傍晚,安德烈?安德烈伊奇来了,他照例拉小提琴,拉了很长时间。一般说来,他不爱说话,喜欢拉小提琴,也许这是因为拉琴的时候可以不必讲话。十点多钟,他穿好大衣,准备回家。临别时他拥抱娜佳,热烈地吻她的脸、肩头和手。

“亲爱的,我的宝贝儿,我的美人儿!……”他喃喃低语,“啊,我是多么幸福!我快活得要发狂了!”

可她觉得,这些话她早已听过,很早很早就听过,或者在哪本书里……在一本破旧的、早已被抛在一边的小说中读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