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1 / 1)

大厅里,萨沙正坐在桌旁喝茶,五个长长的手指托着一只小杯子,老奶奶在摆纸牌算卦,尼娜?伊凡诺夫娜在看书。圣像前长明灯里的火苗不时噼啪作响,一切都显得安宁而圆满。娜佳道了晚安,便回到楼上的卧室。她躺下后立即睡着了。可是,跟昨天夜里一样,天刚蒙蒙亮,她又醒了。没有睡意,心情不安而沉重。她坐了起来,把头伏在膝盖上,想起了未婚夫,想起了婚事……不知怎的,娜佳想起了她的母亲不爱自己已故的丈夫,弄得现在一无所有,只能依赖自己的婆婆,也就是老奶奶过日子。娜佳左思右想,怎么也弄不明白,为什么她至今把母亲看得那么特别、那么非同寻常,为什么没有发觉她其实是个普通的、平常的、不幸的女人。

萨沙在楼下还没有入睡――可以听到他在不断咳嗽。娜佳想到,这是个古怪而又天真的人,在他的幻想天地里,在那些美丽的花园和奇异的喷泉里,不免有些荒唐可笑的成分。可是不知为什么,在他的天真里,甚至在他的荒唐可笑里,却蕴含着许多美好的东西,使得她一想到要不要外出求学的时候,她的整个心灵、整个胸膛便感受到一阵凉意,随即涌动着欢快、狂喜的感情。

“不过,最好不去想它,不去想它……”她小声说,“不该去想这种事。”

“笃……笃……”更夫在远处敲着梆子,“笃……笃……”

六月中旬,萨沙突然感到无聊乏味,打算回莫斯科。

“这个城市我无法再待下去了,”他闷闷不乐地说,“没有自来水,没有下水道!一吃饭我就恶心:厨房里肮脏不堪……”

“你再等等,浪子,”奶奶不知为什么小声劝道,“七号就要举行婚礼了。”

“我不想参加。”

“你说过愿在我们这儿待到九月的!”

“可现在我不想待了。我要工作!”

这年夏天潮湿而阴冷,树木湿漉漉的,花园里的一切看上去阴森凄凉、情绪低落,事实上人很想干活。楼上楼下的许多房间里,可以听到陌生女人的说话声,奶奶房里的缝纫机响得正欢:他们在赶做嫁妆。光是皮大衣就给娜佳做了六件,其中最便宜的一件,据老奶奶讲,就值三百卢布!这种忙乱激怒了萨沙,他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生闷气。不过大家还是劝他留下,他也答应七月一日以前不走。

时间过得很快。圣彼得节[121]那天下午,安德烈?安德烈伊奇和娜佳一道前往莫斯科街,想再看看那幢早已租下、准备给她俩做婚房的房子。这是一幢两层楼房,不过目前只有楼上已装修完毕。大厅里,镶木地板油漆一新,摆着维也纳式的椅子、钢琴和小提琴谱架。油漆气味弥漫。墙上的金边大画框里有一幅油画:一个裸体女人,身旁有一只断了柄的淡紫色花瓶。

“好一幅绝妙的画作,”安德烈?安德烈伊奇赞叹道,“这是画家希什玛切夫斯基的作品。”

旁边是客厅,有一张圆桌子,长沙发,几把圈椅都套着鲜蓝色的套子。沙发上方挂着安德烈神甫戴着法冠、佩着勋章的大幅照片。两人进了带酒柜的餐室,又去了卧室。卧室里光线暗淡,并排放着两张床――人们在布置新房的时候,一定以为这里将永远美满,而不会有别的情况发生。安德烈?安德烈伊奇领着娜佳走遍了各个房间,并且一直搂着她的腰。她却感到自己虚弱、内疚,所有这些房间、床和圈椅都让她厌烦,那个裸体女人更让她恶心。此刻她已经清楚地意识到,她不再爱安德烈?安德烈伊奇,也许她从来就没有爱过他。可是这话该怎么说、对谁说、为什么说,她至今弄不明白,也不可能弄明白,尽管她日日夜夜都在想着这件事……他搂着她的腰,说起话来无比亲昵、殷勤,喜气洋洋地在自己的寓所里走来走去;而在她的眼里,这一切是那么庸俗,愚蠢而低俗得叫人无法忍受的庸俗,连他那只搂住她的手,她也觉得铁箍似的又硬又冷。她时刻准备逃跑,大哭一场,从窗子跳出去。安德烈?安德烈伊奇又把她领进浴室,一进去就拧开墙上的水龙头,水立即哗哗流出来。

“怎么样?”他喜笑颜开,说,“我吩咐人在阁楼上做一个大水箱,能存一百桶水,这样我们就能用上水了。”

最后他们穿过院子,来到街上,叫了一辆马车。尘土铺天盖地,眼看着就要下雨了。

“你冷不冷?”安德烈?安德烈伊奇问道,尘土吹得他眯起了眼睛。

她不作声。

“昨天萨沙,你记得吧,责备我无所事事,”他沉默片刻,又说,“真的,他说得对!对极了!我的确无所事事,也不会有所作为。我亲爱的,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当我一想到有朝一日额头上压上帽徽要去做事,心里就反感――为什么呢?为什么当我看到律师、拉丁文教员或者市参议会委员,我就那么不自在呢?哦,俄罗斯母亲,俄罗斯母亲!你的身上还背负着多少游手好闲、一无所用之人!有多少像我这样的人压在你身上,苦难深重的俄罗斯啊!”

他对自己的无所事事作了总结,认为这是时代的特征。

“等结了婚,”他继续道,“我们一块儿到农村去,亲爱的,我们在那里干活!我们买一块不大的地,有花园,有河,我们一块儿劳作,观察生活……啊,这将多么美好!”

他摘下帽子,风吹得头发飘了起来。她听着他的话,心里却想:“上帝,我要回家,上帝!”快要到家的时候,他们才赶上了安德烈神甫。

“瞧,父亲也来了!”安德烈?安德烈伊奇挥动帽子,高兴地说,“我喜欢我老爹,真的,”他说,付了车钱,“多么可爱的老人、善良的老人。”

娜佳回到家里,生着闷气,身子也不舒服,想到整个晚上将客人不断,她就得带着笑脸送往迎来、忙于应酬,就得听小提琴,听各种各样的废话――话题离不开婚礼。奶奶坐在茶炊旁边,穿着华丽的丝绸连衣裙,态度傲慢,目空一切――在客人们面前她总是这样。安德烈神甫面带狡黠的微笑走了进来。

“看到贵体安康,本人不胜欣慰,”他对奶奶说。说不清他这是开玩笑,还是说正经的。

风不时敲打着窗子和屋顶。可以听到呼啸的风声,家神[122]在壁炉里闷闷不乐地小声唱着它的歌。已过了午夜十二点。家里的人全都上床了,可是谁也没有睡着。娜佳总觉得楼下好像有人在拉小提琴。忽然砰的一声,大概是一块护窗板掉下来了。不一会儿,尼娜?伊凡诺夫娜走了进来,她只穿一件衬衣,手里拿着蜡烛。

“什么东西响了,娜佳?”她问道。

母亲把头发梳成一条辫子,面带胆怯的微笑,在这个风雨之夜显得老了,丑了,矮了。娜佳不由得想起,不久前她还一直认为自己的母亲不平凡,自己总是怀着自豪的心情聆听她说的话;可是现在她怎么也记不起这些话了;凡是能记起来的也都平淡无奇,毫无意义。

壁炉里呜呜作响,像有几个男低音在合唱,甚至可以听到“唉,我的天哪!”的叹息声。娜佳坐在床上,忽然使劲儿揪自己的头发,号啕大哭。

“妈妈,妈妈,”她说,“我亲爱的妈妈,你要是能知道我出了什么事就好了!我求你,求你,让我走吧!我求你了!”

“去哪儿?”尼娜?伊凡诺夫娜问,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便坐到床上,“你要去哪儿?”

娜佳哭了很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让我离开这个城市吧!”她终于说,“不该举行婚礼,也不会举行婚礼,这点你要明白!我并不爱这个人……甚至都不想提起他。”

“不,我亲爱的,不,”尼娜?伊凡诺夫娜吓坏了,急切地说,“你冷静冷静,你这是心情不好引起的,会过去的。这是常有的事。大概你跟安德烈拌嘴了吧,可是小两口吵架,无非是图开心而已。”

“行了,你走吧,妈妈,你走吧!”娜佳又大哭起来。

“是的,”尼娜?伊凡诺夫娜沉默片刻,说,“不久前你还是个孩子,小丫头,现在就要做新娘了。自然界的一切事物总在不断更新。不知不觉中,你也会做上母亲和奶奶,你跟我一样,也会有个固执而任性的女儿。”

“我亲爱的好妈妈,你聪明,可你也不幸,”娜佳说,“你很不幸,为什么你尽说些庸俗的话?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告诉我为什么?”

尼娜?伊凡诺夫娜本想说些什么,但却吐不出一个字来,她一声抽泣,跑回自己房里去了。壁炉里的男低音又呜呜地唱起来,忽然变得十分可怕。娜佳从床上跳起来,赶紧跑到母亲房里。尼娜?伊凡诺夫娜躺在床上,泪痕斑斑,身上盖一条浅蓝色被子,手里拿着一本书。

“妈妈,你听我说!”娜佳说,“我求你好生想想,你会明白的!我只要你明白,我们的生活是多么庸俗、多么渺小!我的眼睛睁开了,我现在什么都看清楚了。你的安德烈?安德烈伊奇算什么人,他其实并不聪明,妈妈!我的上帝啊!你要明白,妈妈,他很愚蠢!”

尼娜?伊凡诺夫娜猛地坐了起来。

“你和你奶奶都来折磨我!”她哽咽着说,“我要生活!要生活!”她重复着,还两次用拳头捶胸,“你们还我自由!我还年轻,我要生活,可是你们把我变成了老太婆!……”

她伤心地哭起来,钻进被子,缩成一团,显得那么弱小、可怜、愚蠢。娜佳回到自己房里,穿上衣服,坐到窗下等着天亮。这一夜她一直坐在那里思考着,院子里不知什么人不时敲着护窗板,还打着呼哨。

早上奶奶抱怨说,这一夜的风把苹果全吹落了,一棵老李树也被折断了。天色灰蒙蒙,阴沉沉,毫无生气,要是能点上灯就好了。大家都抱怨天冷,雨点敲打着窗子。喝完茶后娜佳去找萨沙,一句话没说,就在屋角的圈椅旁跪了下来,双手捂住了脸。

“怎么啦?”萨沙问道。

“我没法……”她说,“我不明白,以前我怎么能在这儿生活下去,我不明白,不理解!我瞧不起自己的未婚夫,也瞧不起我自己,瞧不起所有这种游手好闲、毫无意义的生活……”

“得了,得了……”萨沙连连应着,还不明白她出了什么事,“这无关紧要……这很好……”

“这种生活让我厌烦透了,”娜佳继续道,“我在这儿一天也待不下去了。明天我就离开这里。请您带我走吧,看在上帝的分儿上!”

萨沙吃惊地望着她,足有一分钟之久――他终于明白过来,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手舞足蹈,高兴得要跳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