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1 / 1)

第二天一早,莉帕就去托尔古耶沃村找自己的母亲。

现在铺子的房顶和店门都粉刷一新,亮光闪闪。和从前一样,窗台上开着艳丽的天竺葵。三年前楚布金家和院子里发生的事几乎全被人忘了。

如今格里戈里?彼得罗维奇还被看作是一家之主,可实际上,家里的事全都由阿克西尼娅一手掌控。买的卖的事她说了算数,不经她点头,什么事也办不成。砖厂经营得不错,因为修铁路需要砖,一千块砖价格涨到了二十四卢布。村里的女人和姑娘把砖运到车站,装上车,一天可挣二十五戈比。

阿克西尼娅和小赫雷明合伙办起了工厂,取名“小赫雷明股份公司”。他们还在车站附近开了一家小酒馆。如今那架昂贵的手风琴演奏的地点已由工厂转到了这家酒馆,邮政局局长是酒馆的常客,他也在从事某种买卖,车站站长也不例外。小赫雷明送给聋子斯捷潘一只金表,聋子时不时从口袋里把表掏出来放在耳边听着。

村里的人都说阿克西尼娅手握大权。确实如此,不管是她早上驱车上自家的工厂,满脸堆着天真的微笑,喜气洋洋,漂漂亮亮,还是后来在厂子里发号施令,都让人感到她大权在手,好不威风。不论是家里人,还是村子和工厂里的人无不怕她。她上邮局,邮政局长便跳起身子,对她说:

“敬请就座,克赛尼娅?阿布拉莫夫娜[115]!”

一次,一位鲜衣丽服的地主,穿一件薄呢外衣和高筒漆皮鞋,已上了年纪,在卖给她马时,与她交谈甚欢,入了迷,居然按她提的价格出手了。他久久握住她的手,眼盯着她那喜洋洋、天真而狡猾的眼睛,说:

“在您这样的女人面前,克赛尼娅?阿布拉莫夫娜,我愿满足您的任何要求。您说,什么时候在没人妨碍的情况下,你我见面?”

“随时听候吩咐!”

此后这位年纪一大把的花花公子几乎天天都来铺子喝啤酒。可啤酒糟极了,苦得像艾草。那地主直摇头,但还是把苦酒吞了下去。

老楚布金再也不管事了。他身边再也不带钱了,因为他分不清真钱和假钱,但他没说出来――他的这一弱点对谁也不说。不知怎么的他变得健忘了,要是人家不给,他自己不会要吃的。他不跟家人一起吃饭,此事大家都已习以为常了,瓦尔瓦拉常说:

“昨儿我们的老爷子又不吃饭去睡了。”

她这话说得漫不经心,成习惯了。不知为什么,冬天也罢,夏天也罢,老爷子总是身穿皮袄,只有在十分炎热的日子他才待在家里不出门。平日里,他穿上皮袄,翻起领子,掩上前襟,在村子里东游西逛,沿着大道往火车站去;或大清早起,在教堂附近的凳子上一坐就是一整天。他坐在那儿一动不动,路过的人向他点头致意,他不理不睬,因为他还是和过去一样,不喜欢庄稼人。人家问他什么事,他答得客客气气、有条有理,但话不多,仅仅几个字而已。

村里议论纷纷,说是他是被儿媳妇赶出家门的,不给吃的,似乎是靠布施过日子。为此有人高兴,有人同情。

瓦尔瓦拉越来越胖,越来越白,一如既往做好事,阿克西尼娅也不干涉。如今家里的果酱还是很多很多,新果子上来时,他们家的果酱还没吃完,都凝成糖渍块了。瓦尔瓦拉见了直想哭,不知该如何处理。

大家已忘了阿尼西姆了。有一次他寄回来一封信,写成了诗,写在一张大纸上,像呈文,同样是漂漂亮亮的笔迹。看得出来,他的朋友萨马罗多夫同他一起服苦役。诗的后面有一行字,写得歪歪扭扭,模糊不清:“我在这儿老害病,日子艰难。看在基督的分儿上你们帮帮我吧。”

一次――是在秋天的一个晴朗的日子,还不到傍晚――老楚布金坐在教堂大门附近,翻起皮袄领子,只露出鼻子和帽檐。凳子的另一端坐着包工头叶里扎罗夫,他身边坐着的是学校看门人雅可夫,是个七十岁的老头,嘴里没一颗牙。“拐棍儿”和看门人在聊天。

“孩子得赡养老人,给吃的喝的……善待自己的父母。”雅可夫没好气地说,“她倒好,把自己的公公撵出自己的家门,落得老爷子没吃没喝的――叫他怎么办?三天没吃的了。”

“三天!”“拐棍儿”惊问。

“你看他这么一声不吭呆坐着,没半点儿气力。干吗不说话?上法庭告去――上了法庭准没人说她好的。”

“没说哪个好?”“拐棍儿”没听清,问。

“那婆娘倒没什么,挺卖力的。他们的买卖没她那一手还真不行……我是说不作孽还真不行……”

“被撵出了自家门,”雅可夫继续愤愤不平地说,“自己赚的钱再撵人还说得过去。她呢,竟是这么个娘儿们,想不到吧!害人精一个!”

楚布金听着,还是一动不动。

“自己的家,别人的家,倒没什么,只要暖和,婆姨们不吵闹就行……”“拐棍儿”笑了笑,说,“当年我年轻时,对自己的纳斯塔西娅可疼了。我女人文文静静,老说:‘马卡雷奇,买座房子吧!马卡雷奇,买座房子吧!马卡雷奇,买匹马吧!’临死时还说:‘买辆车子吧,这样就用不着走路了。’可我只给她买过糖饼,别的啥也没买。”

“丈夫是个聋子,傻乎乎的,”雅可夫没理会“拐棍儿”说什么,径自说下去,“像只蠢鹅。他能懂什么?哪怕往这蠢鹅头上敲一棍子,他也不明白。”

“拐棍儿”站起身,要回厂里去。雅可夫也站起来,两个人一起边走边谈。他俩走了约莫五十步,老楚布金也站起来,慢吞吞地跟在他俩后面,脚步不稳,像踩在滑溜的冰上一样。

村子已为暮色所笼罩,只有道路的上方闪着夕阳的余光,照得那路像蛇一样蜿蜒起伏,自下而上向山坡爬去。老婆婆们从林子里归来,跟她们一起的还有一班孩子。她们手中都提着篮子,里面盛着乳菇。女人和小姑娘成群结队从车站而来,她们是在那里的车皮上装砖的,鼻子和眼睛下那两块脸颊沾着红色的砖末。她们唱着歌儿。莉帕走在最前头,用尖细的嗓音唱着,歌声清脆。她眼望天空,兴高采烈,陶醉入迷,庆幸终于一天过去了,可以歇息了。她的妈妈、打短工的普拉斯科维娅也在人群中。她手里拿着一只小包,一如既往,还是气喘吁吁的。

“你好,马卡雷奇,”莉帕一见“拐棍儿”,说,“你好,亲人儿!”

“你好,莉帕什卡,”“拐棍儿”挺高兴,“娘儿们,丫头们,你们都爱上有钱的木匠吧!哈,哈!我的孩子们,孩子们(‘拐棍儿’哭泣了起来)。我可爱的小斧子们!”

“拐棍儿”和雅可夫往前而去,听得见他俩的交谈声。紧接着迎着人群走过来楚布金,大伙突然一声不吭了,立时变得静悄悄的。莉帕和普拉斯科维娅稍稍放慢了脚步,落在了人后。老爷子与她俩走在了一起,莉帕深深给他鞠了一躬,说:

“您好,格里戈里?彼得罗维奇!”

她妈妈也鞠了一躬。老爷子停下了脚步,一言不发,看了看娘儿俩。他的嘴唇在颤动,眼里饱含着泪水。莉帕从妈妈的小包里取出一块玉米馅饼,递给了他。他拿过来吃了起来。

整个太阳全都下山了。道路上空的余晖已消失。天开始变黑,变凉了。莉帕和普拉斯科维娅向前而去,一次又一次久久画着十字。

(1900年)

未婚妻

已是晚上十点来钟。花园上空一轮圆月朗照。按奶奶玛芙拉?米哈伊洛夫娜的吩咐,舒明家的人刚做完晚祷,娜佳便跑到花园里待了一会儿。只见大厅里已摆好桌子,放上冷盘;祖母穿着华丽的丝绸连衣裙正忙碌着;教堂大司祭安德烈神甫跟娜佳的母亲尼娜?伊凡诺夫娜在说话。隔着窗子望过去,母亲在傍晚的灯光下不知怎的显得十分年轻;安德烈神甫的儿子安德烈?安德列伊奇站在一旁,聚精会神地听着他们交谈。

花园里静悄悄的,凉爽异常,黑乎乎的树影静静地躺在地上。远处的蛙声隐约可闻,很远很远,怕是在城外吧。五月的气息浓烈,多可爱的五月!你深深地呼吸着,不由得会想:不在这儿,而在别处的天空下,在远离城市的地方,在田野和树林里,此刻万物正生机勃勃,春意盎然,大自然如此神秘、美丽、富饶而神圣,软弱而有罪之人怎能领会?不知为什么真想哭它一场。

她,娜佳,已经二十三岁。从十六岁起,她就非常想出嫁,现在终于成了安德烈?安德列伊奇的未婚妻――此刻他正站在窗子后面。她喜欢他,婚期已定在七月七日,可是她并没有欣喜的感觉,夜夜辗转反侧,再也快活不起来……从地下室厨房敞开的窗子里,可以听到里面在忙碌着,菜刀当当响个不停,滑动门砰砰作响,飘来阵阵烤火鸡和醋渍樱桃的香味。不知为什么她觉得今后的生活将永远这样下去,没有变化,无穷无尽!

有人从房子里走出来,停在台阶上。这是亚历山大?季莫费伊奇,人们简称他萨沙,他是十天前从莫斯科来这儿做客的。多年前,奶奶的一个远亲常来走动,请求周济,她叫玛丽亚?彼得罗夫娜,贵族出身的穷寡妇,人长得瘦小多病。萨沙就是她的儿子。不知为什么大家都说他是一名出色的画家。后来他母亲去世,奶奶为了拯救自己的灵魂,便把他送到莫斯科的康米萨罗夫斯基学校学习,两年后他转入绘画学校,在那里差不多学习了十五年,最后才勉勉强强在建筑专业毕业。但他始终没有从事建筑工作,目前在莫斯科一家石印工厂做事。几乎每年夏天,他都身患重病,来祖母这儿休息和疗养。

这时他穿一件常礼眼,扣子全扣上了,一条旧帆布裤子,裤筒边已经磨损。他的衬衫领子没有烫过,浑身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他瘦削,大眼睛,十个手指又长又细,留着胡子,肤色黝黑,不过倒还算得上相貌堂堂。他跟舒明一家人已经处熟,把他们当自家人看待,他在这里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轻松自在。他住的那个房间早就被叫作“萨沙的房间”了。

他站在台阶上,见到娜佳,便向她走过去。

“你们这儿真好。”他说。

“当然好啦。您不如在这里住到秋天吧。”

“可不是,得住到秋天。也许要在你们这儿住到九月哩。”

他无端地笑了起来,坐到了她的身边。

“我坐在这儿,望着妈妈,”娜佳说,“从这边望过去,她显得多么年轻!我妈妈当然有她的不足之处,”她沉默片刻,又补充说,“可她毕竟是个不同寻常的女人。”

“是的,她人好……”萨沙同意道,“您的母亲自有其独特善良和可爱的一面,可是……怎么对您说呢?今天清早我去过你们家厨房,看到四个女仆直接睡在地上,没有床,没有被褥,盖着的是破破烂烂的东西,有一股难闻的气味,还有不少臭虫和蟑螂……跟二十年前完全一个样,一点儿变化都没有。哦,讲到奶奶,上帝保佑她,她到底是奶奶。要说您的妈妈,也许会讲法语,也参加业余演出,看来她应该明事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