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好,”她说,“现在头一个不尊重我的便是您了。”
房间里的桌子上有一只西瓜。古罗夫给自己切了一块,慢慢吃起来。在沉默中至少过了半个钟头。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神态动人,从她身上散发出一个正派的、纯朴的、阅世不深的女人的纯洁气息。桌子上点着一支孤零零的蜡烛,几乎照不清她的脸,不过还是看得出来她心绪不宁。
“我怎么能不再尊重你呢?”古罗夫问,“你自己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了。”
“求上帝饶恕我吧!”她说,眼睛泪水盈盈,“多可怕。”
“你仿佛在替自己辩白。”
“我有什么理由替自己辩白?我是个下流的坏女人,我看不起自己,我根本没有替自己辩白的意思。我所欺骗的不是我的丈夫,而是我自己。而且也不光是现在,我早就在欺骗我自己了。我丈夫也许是个诚实的好人,可是要知道,他是个奴才!我不知道他在那儿干些什么事、怎样工作,我只知道他是个奴才。我嫁给他的时候才二十岁,好奇心在作怪,我巴望过好一点儿的日子,我对自己说:‘一定有另外一种不同的生活。’我一心想生活得好!我要生活,生活……好奇心刺激着我……这您是不会了解的,可是,我对上帝起誓,我已经管不住自己了,我起了变化,什么东西也没法约束我了,我就对我的丈夫说我病了,我就到这儿来了……到了这儿,我老是走来走去,着了魔,发了疯似的……现在呢,我变成一个庸俗下贱的女人,谁都会看不起我了。”
古罗夫已经听腻了。那种天真的口气、那种十分意外而大煞风景的忏悔,惹得他不痛快。要不是她眼里含着泪水,他就可能认为她是在开玩笑或者装腔作势。
“我不明白,”他轻声说,“你到底要什么?”
她把脸埋在他的胸脯上,依偎着他。
“请您相信我的话,务必相信我的话,我求您……”她说,“我喜欢正直、纯洁的生活,讨厌犯罪,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在干什么。老百姓说:鬼迷心窍。现在我也可以这样说我自己:鬼迷了我的心窍。”
“得了,得了……”他嘟哝说。
他瞧着她那双呆滞、惊魂未定的眼睛,吻她,亲热地轻声说话,她就渐渐平静下来,重又感到快活,于是两个人都笑了。
后来,等他们走出去,堤岸上已经一个人影也没有了,这座城市以及它那些柏树显得寂静无声,然而海水还在哗哗地响,拍打着海岸,一条汽艇在海浪上摇晃,汽艇上的灯光睡意蒙??地闪烁着。
他们雇了一辆马车,要到奥列安达去。
“刚才我在楼下前厅里看到你的姓,那块牌子上写着冯?季杰利茨,”古罗夫说,“你丈夫是德国人?”
“不,他祖父好像是德国人,然而他本人却是东正教徒。”
到了奥列安达,他们坐在离教堂不远的一条长凳上,瞧着身下的海洋,默默不语。透过晨雾,雅尔塔朦朦胧胧,模糊不清,白云一动不动地停在山顶上。树上的叶子纹丝不动,知了在叫,单调而低沉的海水声从下面传上来,叙说着安宁,叙说着那种在等候我们的永恒的安息。当初此地还没有雅尔塔、没有奥列安达的时候,下面的海水就这样哗哗地响,如今还在哗哗地响,等我们不在人世,它仍旧会这么冷漠而低沉地哗哗响。这种永恒中,这种对我们每个人的生和死的无动于衷,也许包藏着一种保证:我们会永恒地得救,人间的生活会不断地运行,不断日臻完善。古罗夫跟一个在黎明时刻显得十分美丽的年轻女人坐在一起,面对着这神话般的环境,面对着这海,这山,这云,这辽阔的天空,不由得心境平静下来,心醉神迷,暗自思忖:如果往深里想一想,那么实际上,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唯独我们在忘记生活的最高目标、忘记我们人的尊严的时候所思所做的事情是例外。
有个人,大概是巡夜人吧,走过来,朝他们看了看,就走开了。这件小事显得那么神秘,而且也挺美。可以看见有一条从费奥多西亚来的轮船开到了,船身披着朝霞,船上的灯已经熄灭。
“草上有露水了。”沉默以后,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说。
“是啊,该回去了。”
他们回到了城里。
后来,他们每天中午在堤岸上见面,一块儿吃早饭,吃午饭,散步,欣赏海洋。她抱怨睡眠不好,心跳得不稳;她老是提出同样的问题,一会儿因为嫉妒而激动,一会儿又担心他不十分尊重她。在广场的街心花园里或者大公园里,每逢他们附近一个人也没有的时候,他就会突然把她拉到身边,热烈地吻她。彻底的闲适,这种在阳光下的接吻以及左顾右盼、生怕有人看见的担忧,炎热,海水的气息,再加上闲散的、装束考究的、吃饱喝足的人们不断在他眼前闪过,这一切仿佛使他新生了;他对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说,她多么美,多么迷人,他灼热的情欲令他一步也不肯离开她的身旁。而她却常呆呆地出神,老是要求他承认他不尊重她,一点儿也不爱她,只把她看作一个下流的女人。几乎每天傍晚,夜深了,他们总要坐上马车出城走一趟,到奥列安达去,或者到瀑布那儿去。这种游玩总是很尽兴,他们得到的印象每一次都必定是美好而庄严的。
他们在等她的丈夫到来。可是他寄来一封信,通知她说他的眼睛出了大毛病,要求他的妻子赶快回去。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就急忙起来。
“我走了倒好,”她对古罗夫说,“这也是命运注定的。”
她坐上马车走了,他送她去。他们走了一整天。等到她在一列特别快车的车厢里坐定,等到第二遍钟声敲响,她就说:“好,让我再看您一回……再看一眼。这就行了。”
她没有哭,可是神情忧伤,仿佛害了病,她的脸在抽搐。
“我会想念您……想念您,”她说,“求主跟您同在,祝您万事如意。我有什么不好的地方,您也别记着。我们永别了,这也是应当的,因为我们就不该相遇。好,求主跟您同在。”
火车很快地开走,车上的灯火消失,过一会儿连轰隆声也听不见了,好像什么事物都串通一气,极力要赶快结束这场美梦、这种疯狂似的。古罗夫孤身一人留在月台上,瞧着黑暗的远方,听着螽斯的叫声和电报线的呜呜声,觉得自己好像刚刚睡醒过来。他心里暗想:如今在他的生活中又添了一次奇遇,或者一次冒险,而这件事也已经结束,如今只剩下回忆了……他感动,悲伤,生出一点儿淡淡的懊悔;殊不知,这个他从此再也不能与之见面的年轻女人跟他过得并不幸福;他对她亲热,倾心,然而在他对她的态度里,在他的口吻和温存里,仍旧微微地露出讥诮的阴影,露出一个年纪差不多比她大一倍的幸福男子的带点儿粗鲁的傲慢。她始终说他心好,不平凡,高尚;显然,在她的心目中,他跟他的本来面目不同,这样说来,他无意中欺骗了她……
这儿,在车站上,已经有秋意,傍晚很凉了。
“我也该回北方去了,”古罗夫走出站台,暗想,“是时候了!”
三
莫斯科,家家都已经是过冬的样子了,炉子生上火。早晨孩子们准备上学、喝早茶的时候,天还很暗,保姆还要点上一会儿灯。严寒天已经开始。下头一场雪的时候,人们第一天坐上雪橇,见到白茫茫的大地、白花花的房顶,呼吸柔和而舒畅,就会心情畅快,这时候不由得会想起青春的岁月。那些老椴树和桦树因蒙着重霜而变得雪白,现出一种忠厚的神情,比柏树和棕榈树更贴近人心。近处有了它们,人就无意去想山峦和海洋了。
古罗夫是莫斯科人,他在一个晴朗、寒冷的日子回到莫斯科,等到他穿上皮大衣,戴上暖和的手套,沿彼得罗夫卡大街信步走去时,礼拜六傍晚听见教堂的钟声,不久前的那次旅行和他到过的那些地方对他来说全失去了魅力。他渐渐沉浸在莫斯科的生活中,每天兴趣盎然地读三份报纸,却说他原则上是不读莫斯科的报纸的。饭馆、俱乐部对他已有了吸引力,他也热衷于宴会、纪念会,家里有著名的律师和演员出入,要不他在医师俱乐部里跟教授一块儿打牌,这一切让他脸上生光。他已能吃完整份儿的用小煎锅盛着的酸白菜焖肉了……
他觉得,再过上个把月,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在他的记忆里就会被一层浓雾所遮盖,只有她迷人的笑容偶尔像其他人那样出现在他的梦境中。可是过了一个多月,隆冬来了,在他的记忆里一切还是非常清晰,仿佛昨天他才跟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分手似的。回忆反而越来越强烈,不论是在宁静的傍晚,在书房里听到传过来的孩子们的复习功课声,还是在饭馆里听见抒情歌曲,听见风琴声,或者是暴风雪在壁炉里哀鸣,往事全都会在他的记忆里复活:防波堤上的情事、山上那迷雾笼罩的清晨、从费奥多西亚开来的轮船、接吻等等,无不历历在目。他久久地在书房里来回走动,回想往事,笑容可掬。接着回忆化成幻想,想象中,过去的事就跟将来会发生的事混淆起来。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没有到他的梦中来,可是她如影随形地跟他到处走,寸步不离。他一闭眼就看见她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显得越发妩媚,越发年轻、温柔;他自己也显得比原先在雅尔塔的时候更英俊。每到傍晚,她总是从书柜里、壁炉里,从角角落落里端详他,他听见她的呼吸声、她衣服亲切的?O?@声。在街上他的目光常常跟踪着来往的女人,想找一个跟她长得相像的人……
一种强烈的愿望折磨着他,他渴望把这段回忆跟什么人说说。然而在家里是不能谈自己的爱情的,而在外面又找不到一个可谈之人。跟房客们谈是不行的,在银行里也不妥。谈些什么呢?莫非那时候他真的爱上她了?莫非他跟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的那段关系中真的有什么优美的、诗情画意的,或者有教益的,或者干脆有意义之处吗?要谈的只能是含含糊糊泛泛地谈爱情,谈女人,谁也猜不出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有他的妻子扬起两道黑眉毛,说:
“德米特里,你可不配扮演花花公子的角色。”
一天夜间,他同一个刚刚一块儿打过牌的文官走出医师俱乐部,忍不住说:“知道吗,我在雅尔塔认识了一个多么迷人的女人!”
那个文官坐上雪橇,走了,可是突然回过头来,喊道:
“德米特里?德米特里奇!”
“什么事?”
“方才您说得对:那鲟鱼肉……确实有点儿臭味!”
这句平平常常的话,不知为什么惹得古罗夫火冒三丈,他觉得对方的话太肮脏,带有侮辱性。多么野蛮的习气,什么样的人啊!多么无聊的夜晚,多么乏味、平庸的白天啊!狂赌,吃喝、酗酒,翻来覆去一套陈词滥调,瞎忙乎和无聊的谈话占去了人的大好时光,耗费了人们最好的精力,到头来只剩下猥琐平庸而狭隘的生活,人生无异短了翅膀和缺了尾巴,走不开,逃不脱,仿佛被关在疯人院里或者监狱的强制劳改队里!
古罗夫通宵没睡,满腔愤慨,头痛了整整一天。第二天晚上他辗转反侧,睡下去又起来,心事重重,要么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孩子令他讨厌,银行使他心烦,哪儿都不想去,什么话也不想说。
在十二月的假期中,他准备好出一趟门,对妻子说,他要到彼得堡去为一个青年人张罗一件事,可是他去了C城。干什么去?他自己也说不清。他想见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一面,跟她谈谈,如果可能的话,就约她出来相会。
他到C城的时候是早晨,在一家旅馆里租了一个顶好的房间,房间里整个地板上铺着灰色的军用呢毯,桌子上有一只墨水瓶,上面蒙着灰色尘土,瓶上雕着一个骑马的人像,举起一只拿着帽子的手,脑袋却掉了。看门人给他提供了必要的消息:冯?季杰利茨住在老冈察尔纳亚街他的私宅里,房子离旅馆不远,他生活优裕,阔气,自己有马车,全城的人都认识他。看门人把他的姓念成了“德雷迪利茨”。
古罗夫慢慢地往老冈察尔纳亚街走去,找到了那所房子。那所房子的对面正好立着一道灰色的围墙,很长,墙头上戳着钉子。
“谁见着这样的围墙都会逃跑,”古罗夫看了看窗子,又看了看围墙,心想。
他心里盘算:今天是机关不办公的日子,她的丈夫大概在家。再者,闯进她家里去,害得她难堪,那也不是个好办法。送一封信去吗?要是信落到她丈夫手里,那就可能把事情弄糟。不如看机会吧。他一直在街上围墙旁边走来走去,等机会。他看见一个乞丐走进大门,一些狗向他扑过来;后来,过了一个钟头,他听见弹钢琴的声音,琴声低微含混。大概是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在弹琴吧。前门忽然开了,一个老太婆从门口走出来,后面跟着那条熟悉的白毛狮子狗。古罗夫想叫那条狗,可是他的心忽然剧烈地跳动起来,他由于兴奋一时忘了那条狮子狗叫什么名字了。
他走过来,走过去,越来越痛恨那堵灰色的围墙,就气愤地暗想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已忘了他,也许已经在跟别的男人相好,而一个从早到晚只能瞧着这堵该死围墙的年轻女人,在这种处境下这么做,说来也是情有可原的。他回到旅馆房间里,在一张长沙发上坐了很久,不知如何是好,然后吃午饭,饭后睡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