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1 / 1)

他回过头,只见她塞给他一个枣子或一块糖。两个人拐进了学校所在的那条巷子。后面跟着一个又高又胖的女人,好不叫他害臊,萨什卡便回头对她说:

“您回吧,阿姨,现在我可以自己走了。”

她便站住,目不转睛看着他的背影,目送他到了校门口。啊,她多爱他!在她过去深爱的人中,她还没有爱得如此深切,以前她的心从未出现过如此忘我、无私、快乐的母爱,而且这种爱燃烧得越来越旺。为了这个人家的孩子,这个两颊有酒窝、头戴制帽的孩子,她愿献出自己的生命,而且是快快乐乐、饱含温柔的泪水献出来的。为什么?谁说得清为什么?

她把萨沙送到学校后,悄悄地回家,心满意足,平心静气,柔情脉脉。最近半年,她的面容变年轻了,脸上老挂着微笑,容光焕发。遇到她的人都很高兴,对她说:

“你好,奥莲卡?谢苗诺夫娜宝贝儿,你好吗?”

“如今读书真不易,”她在市场上常说,“昨儿就让一年级生背寓言,翻译拉丁文,还要解题,闹着玩的吗?我说,小孩子怎么受得了?”

接着她便说起了老师、功课、学生等的事来――这些话都是萨沙对她说过的。

两点多钟两个人一起吃午饭,傍晚一起做功课,一起哭泣流泪。安顿他睡了,她便久久为他画十字,祈祷,然后自己睡时,还蒙蒙????遥想将来萨沙大学毕业后,做了医生或工程师,拥有自己大房子、马匹、马车,成了家,生儿育女……睡着后,还在想着这些,闭着的眼睛里淌下了泪水。黑猫躺在她的身旁,咕噜着:

“喵……喵……喵……”

突然响起了很响的敲门声。奥莲卡醒了过来,吓得喘不过气来。她的心狂跳着。过了半分钟,又响起敲门声。

“哈尔科夫来的电报,”她想道,浑身哆嗦,“母亲要萨沙回哈尔科夫,回到自己的身边……老天爷!”

她彻底绝望了。她的头、手、脚,全凉了。看来她是这世上最不幸的人了。又过了一分钟,传来了说话声,兽医从俱乐部回来了。

“啊,谢天谢地!”她想。

她慢慢放下心来。人轻松了。她躺下去,又想到萨沙。隔壁房间的萨沙睡得正香,有时还听到他说梦话:

“有你好瞧的!走开!别打架!”

(1899年)

遛小狗的女人

听说堤岸上出现了一个陌生人:一个遛小狗的女人。德米特里?德米特里奇?古罗夫已经在雅尔塔生活了两个星期,对这个地方已经熟悉,也开始对这陌生女人产生了兴趣。他坐在韦尔奈的售货亭里,看见堤岸上有一个年轻的金发女人在走动,她身材不高,戴一顶无檐软帽,身后跟着一条白毛狮子狗。

后来他在本城的公园和街心小公园里遇见她,一天见到好几次。她一个人散步,老是戴着那顶软帽,带着那条白毛狮子狗。谁也不知道她是谁,便简单地管她叫“遛小狗的女人”。

“如果她没有跟丈夫住在这儿,也没有熟人,”古罗夫暗自思忖,“不妨跟她认识一下。”

他还不到四十岁,可是已经有一个十二岁的女儿和两个上中学的儿子了。他结婚很早,当时他还是大学二年级的学生,他妻子看起来年纪要比他大半倍似的。他妻子高高的身架,生着两道黑眉毛,直率,尊严,庄重,按她对自己的说法,她是个有思想的女人。她读过很多书,在信上不写“ъ”这个硬音符号,不叫她的丈夫德米特里而叫吉米特里;他呢,私下里认为她浅薄,小心眼,缺少风雅,他怕她,所以不喜欢待在家里。他早已开始背着她跟别的女人厮混,而且不止一次了。大概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他一说起女人几乎全没有好话;每逢人家在他面前谈到女人,他总是这样称呼她们:“卑贱的人种!”

他认为自己已经吃够了苦头,可以随意骂她们了,可是话虽如此,只要他一连两天身边没有那个“卑贱的人种”,日子就没法过。他跟男人相处觉得乏味、不称心,跟他们没有多少话好谈,冷冷淡淡。可是到了女人堆里,他就觉得如鱼得水,自由自在,知道该跟她们谈什么,该采取什么态度;甚至跟她们不讲话的时候也觉得很通体畅快。他的相貌、他的性格、他的全身心有一种迷人的、不可捉摸的东西,颇得女人的好感,吸引她们;这一点他心中有数,同时也有一种力量诱使他混到女人堆里去。

多次的经验,确实是惨痛的经验,使他懂得:跟正派女人相好,特别是跟优柔寡断、迟疑不决的莫斯科女人相好,起初倒还能够给生活添一点儿愉快的变化,平添点儿轻松可爱的生活小波澜,过后却不可避免地演变为非常复杂的大问题,最后情况就变得令人难以忍受了。可是每一次他新遇见一个有趣味的女人,总要把这种经验丢到九霄云外。他渴望生活,于是一切都显得十分简单而引人入胜了。

有一天将近傍晚,他正在公园里吃饭,那个戴软帽的女人慢慢走过来,要在他旁边的一张桌子坐下。她的神情、步态、服饰、发型都告诉他,她是一个上流社会的女人,是名有夫之妇,是头一次来雅尔塔,孤身一人,觉得挺寂寞……那些有关本地风气败坏的传闻,有许多是假的,他并不放在心上,知道这类传闻大多是那些只要自己有办法也很乐意犯点儿罪的家伙捏造出来的;可是等到那个女人在离他只有三步之遥的那张桌子边坐下,他就不由得想起那些关于风流艳遇和登山旅行的传闻。于是,来一次快捷而短暂的结合,跟一个身世不明、连姓甚名谁都不知道的女人干一回风流韵事这样的诱人想法就突然控制了他。

他好声好气地招呼那条狮子狗,一等它走近,他却摇着手指头吓唬它。狮子狗就汪汪地叫起来。古罗夫又摇着手指头吓唬它。

那个女人瞟他一眼,立刻低下眼睛。

“它不会咬人。”她说,脸红了。

“可以给它一根骨头吃吗?”等到她肯定地点一下头,他就和颜悦色地问道,“您来雅尔塔很久了吧?”

“快五天了。”

“我可在这儿待了两个礼拜了。”

他们沉默了片刻。

“时间过得很快,可这儿又那么沉闷!”她说,眼睛没有看他。

“要说这儿沉闷,这不过是一种惯常的说法罢了。一个居住在内地城市别廖夫或者日兹德拉的市民,倒不觉得沉闷,可是一到这儿反说:‘唉,沉闷啊!哎,好大的灰尘!’人家还以为他是从格林纳达[109]来的呢。”

她嫣然一笑。后来这两个人继续沉默地吃饭,果真像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可是吃过饭后他们并排走着,开始了一场说说笑笑的轻松交谈,看那架势只有那种自由自在而心满意足、不管到哪儿去或者不管聊什么都无所谓的人才会这样交谈。他们一面散步,一面谈到海面奇怪的闪光,海水现出淡紫的颜色,那么柔和而温暖,月光下,水面上荡漾着几条金黄色的长带;他们谈到炎热的白昼过去以后天气多么闷热。古罗夫说他是莫斯科人,在学校里学的是语文学,然而在一家银行里供职;一度打算在一个私人的歌剧团里演唱,可是后来不干了;他在莫斯科有两所房子……他从她口中知道她是在彼得堡长大的,可是出嫁以后就住到C城去,已经在那儿住了两年,她在雅尔塔还要住上一个月,说不定她丈夫也会来,他也想休养一下。至于她丈夫在什么地方工作――

在省政府呢,还是在本省的地方自治局,她却无论如何也说不清楚,连她自己也觉得好笑。古罗夫还打听清楚她的芳名叫安娜?谢尔盖耶芙娜。

后来,他在自己的旅馆里想起她,想到明天想必会跟她见面。这是必然的。他上床躺下,想起她不久以前还是个寄宿女子中学的学生,还在念书,就跟现在他的女儿一样;想起她笑的时候,跟生人谈话的时候,还那么腼腆,那么局促不安,大概这是她生平头一次处在孤身一人的环境里吧,而在这种环境里,人们纯粹出于一种她不会不懂的秘密目的跟踪她,注意她,跟她说话;他想起她的细长的脖子和她那对美丽的灰色眼睛。

“总之,她那模样儿倒真楚楚可怜。”他想着,昏昏睡过去了。

他俩相识后过去了一个礼拜。这一天是节日。房间里闷热,而街道上刮着大风,灰尘满天飞,吹掉人的帽子。人们整天都口干舌燥想喝东西,古罗夫屡次到那个售货亭去,时而请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喝果汁,时而请她吃冰淇淋。大家简直不知躲到哪儿去才好。

傍晚风小了一点儿,他们就在防波堤上来来去去,看客轮到来。码头上有许多散步的人。他们聚在这儿,手里拿着花束,预备迎接什么人。这一群装束考究的雅尔塔人让人一看就看出两个显著的特点:一是上了年纪的太太们打扮得跟年轻女人一样;二是将军很多。

由于海上起了风浪,轮船来迟了,到太阳下山以后才来,而且在靠拢防波堤以前,花了很长时间掉头。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举起带柄眼镜瞧着轮船,瞧着乘客,好像在寻找熟人似的;等到她转过身来对着古罗夫,她的眼睛闪闪发亮。她说了很多,问的话前言不搭后语,而且刚刚问完就马上忘了问的是什么,后来在人群中把带柄眼镜也失落了。

装束考究的人群已经走散,一个人也看不见了,风完全停息,可是古罗夫和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却还站在那儿,好像等着看轮船上还有没有人下来。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不再说话,不停地闻一束花,眼睛没有看古罗夫。

“天气到傍晚好一点儿了,”他说,“可是现在我们到哪儿去呢?我们要不要坐马车到什么地方去兜风?”

她没有回答。

他定睛瞧着她,忽然搂住她,吻她的嘴唇,花束的香味和潮气向他扑来,他立刻战战兢兢地往四下里看:有没有被人看见?

“我们到您的旅馆里去吧……”他轻声说。

两个人很快走了。

她的旅馆房间里闷热,弥漫着一股她在一家日本商店里买来的香水气味。古罗夫瞧着她,心里暗想:“生活里碰到的人可真是形形色色!”在他的记忆里,保留着以往一些无忧无虑、心地忠厚的女人的形象,她们由于爱情而高兴,感激他带来的幸福,虽然这幸福十分短暂。但也保留着另一些女人的印象,例如他的妻子,她们不真诚,说过多的话,装腔作势,感情病态,从她们的神情看来,好像这不是爱情,不是情欲,而是在干一种具有重大意义的事情似的。另外还保留着两三个女人的印象,她们长得很美,内心却冷如冰霜,脸上忽而会掠过一种猛兽般的贪婪神情和固执的愿望,想向生活索取和争夺生活所不能给予的东西。这种女人年纪已经不轻,为人任性,不通情达理,十分专横,头脑不聪明,好发号施令,每逢古罗夫对她们冷淡下来,她们的美貌总是在他心里引起憎恶,她们的衬衣的花边在他的眼睛里就成了鱼鳞了。

可是眼前这个女人却还那么腼腆,流露出缺乏经验的青年人那种局促不安的神情和别别扭扭的心态;她给人一种惊慌失措的印象,生怕有人会出其不意来敲门似的。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这个“遛小狗的女人”,对待刚发生过的事情的态度有点儿特别――看得十分严重,好像这是她堕落了,至少看上去是这样,而这是奇怪的、不合时宜的。她垂头丧气,无精打采,长发忧伤地挂在她脸的两侧,她带着沮丧的样子呆呆地出神,好像古画上那个犯了罪的女人[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