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斯托瓦洛夫和奥莲卡婚后生活幸福美满。通常,午饭前他待在木材场里,然后出去办事,奥莲卡代他坐办公室,直坐到晚饭前,写写算算,发放货物。
“如今的木材年年都要贵两成,”她老对买主和熟人说,“老天保佑,过去我们卖的是本地的木材,如今瓦西切卡每年都得到莫吉列夫省采购。单运费就是一笔大数目。”她说着,双手掩面,显得惊恐万状,“好大一笔钱!”
她像是干木材生意多年了,生活中最重要、最需要的是木材。什么“梁木”啦,“原木”啦,“薄板”啦,“护墙板”啦,“箱子板”啦,“板条”啦,“木块”啦,“毛板”啦,等等的词儿,在她听来,有无比亲切、动人之感。夜里睡觉时,她梦见堆积如山的薄板和板材,长得见不到头的一串大车载着木材往城外远处驶去,她也梦见一大批十二俄尺长、五俄尺粗的原木竖着排山倒海向木材场源源而来,于是原木、梁木、毛板你挤我压,嘭嘭声不绝于耳。接着它们纷纷倒下去,又站起来,惊得奥莲卡大呼小叫起来,普斯托瓦洛夫便温柔地对她说:
“奥莲卡,亲爱的,你怎么啦?快画十字!”
丈夫有什么想法,妻子便遥相呼应。如果他认为房间里很热,或者说如今的生意清淡,她便连声说是。丈夫不爱娱乐消遣,节假日都待在家里,她也足不出户。
“瞧你俩不是待在家里,便是坐办公室,”朋友说,“该去看看戏,要不上马戏团转转。”
“我跟瓦西切卡没时间逛戏院,”她一本正经地说,“我俩是干活的人,顾不上光顾那些玩意儿。这些个戏院有什么好的?”
每逢礼拜六,普斯托瓦洛夫和她都去参加彻夜祈祷,节假日做晨祷,教堂回来的路上,双双肩并肩走着,脸上现出被感动的神情,两个人身上散发出好闻的味儿,她的丝绸连衣裙发出了动听的?O?@声。回到家喝茶,吃甜面包和种种果酱,最后吃馅饼。每天下午他们家的红甜菜汤、煎羊肉、烧鸭子等佳肴的香味飘到了院子和门外的街上,遇到斋日,便有鱼香飘出来,经过他们家的人,无不馋得口水横溢。办公室里茶炊始终滚烫,来的顾客少不了受到招待,喝茶,吃面包圈。夫妻俩一个礼拜去一次澡堂,双双肩并肩,回家时脸孔红扑扑的。
“没事,我们过得挺好,”奥莲卡对熟人都这么说,“谢天谢地,但愿人人都像我和瓦西切卡那样,日子过得顺顺当当。”
每逢普斯托瓦洛夫去莫吉列夫省采购木材,她往往十分想念他,夜不能寐,哭泣流泪。有时一位军队里年轻的兽医斯米尔宁在她家厢房寄宿,常在傍晚时来看望她。他跟她一起谈天,玩牌,给她增添不少乐趣。特别是他谈起自己的家庭生活,引起她莫大兴趣。他结过婚,有个儿子,与妻子分居,因为她背叛了他,他恨她,每月给她汇去四十卢布作为儿子的生活费。奥莲卡听着,叹叹气,晃晃脑袋,挺同情他。
“求上帝保佑您,”她说着,拿着蜡烛送他到了楼梯口,“多谢您给我解闷儿,愿上帝保佑您健康,圣母娘娘……”
她仿效丈夫,神情端庄稳重,兽医已下楼到了门外,她还是喊住他,说:
“弗拉基米尔?普拉托内奇,记住,还是跟妻子和好了吧,哪怕是看在儿子的分儿上,该原谅她才是!……小孩子兴许什么都明白。”
普斯托瓦洛夫回来后,她就轻声地把兽医和他那不幸的家庭生活说给丈夫听,两个人不禁连连叹息,摇头,谈到那孩子,说他多想念自己的亲爹哩。接着也许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吧,两人都到了圣像前,深深鞠躬,求上帝赐给他俩孩子。
普斯托瓦洛夫夫妻俩就这样和和睦睦、相亲相爱,平静地过了六年。一次,瓦西里?安德列伊奇在木材场喝足了滚烫的茶后,没戴帽子就出去发货,着了凉,病倒了。请来最好的大夫医治,毫无起色,过了四个月死了。奥莲卡再次守寡。
“你撇下我,叫我依靠谁呀,亲爱的?”安葬了丈夫,她不免哭诉道,“没有你,今后叫我这个苦命、不幸的女人如何活下去?好心人哪,可怜可怜我这孤苦伶仃的人吧……”
她穿上黑丧服,别上白丧章,今生今世再也不戴帽和手套了。除了上教堂和去丈夫的墓地,她很少出门,待在家里过着修女般的生活。可是过了六个月,她拿下白丧章,打开护窗板。有时清早,人们看见她与厨娘一起出现在市场上买食品。要说她在家里的生活,她在家里干了些什么,那只有凭推测了。譬如说,有人看见她在自家小园子里跟那兽医喝茶,他给她大声朗读报纸;还有,一次她在邮局遇到一个熟悉的太太,她对那太太说:
“我们城里缺乏对兽医的正确监督,因此许多疾病流行。常常听到,人们因喝了牛奶而患病,也有因牛马的传染而患病的。事实上,对家畜的健康也应该像对人的健康那样,给予足够的关切。”
她这是复述那兽医的想法。现在她的一切全都听兽医的了。显然,要她不深爱一个人,一年也活不下去。她又在自家厢房找到了新的幸福。换了别人,你可以说她朝三暮四,可不能把奥莲卡往坏处想。她的人生就是如此,完全可以理解。她和兽医之间的关系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两个人对谁也没有提起,双方竭力隐瞒着不说出来,可这是办不到的,因为奥莲卡不是个爱守秘密的人。每逢他家来了客人(他团里的同事),她都要出来给客人献茶,或端饭送菜,说及牛瘟,谈起家畜的结核病,论到城里屠宰场的事,好不叫他难堪。客人一走,他就拉起她的手,生气地嘀咕起来:
“我可多次请求过你,别掺和自己不懂的事!我们兽医谈论本行的事时,你别乱插嘴。说到底,多无聊!”
她惊讶地望着他,惶惶不安地问:
“沃洛奇切卡,那我说什么才是?”
她说罢眼泪汪汪地抱住他,求他别生气,于是两个人变得好不快活。
但是这种幸福为时不长。兽医跟着自己的部队开拔走了,且再不回来,因为部队调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大概是西伯利亚吧。奥莲卡又落到了孤苦伶仃的境地。
现在她是彻彻底底孤单一人了。她父亲早已去世,他常坐的圈椅搁到阁楼上去,通体蒙上了灰尘,还短缺了一条椅脚。她憔悴下去,人变丑了,街上的过往行人再也不像过去那样看她一眼,冲她微笑了。显然,花样年华已逝,不复返了,现在开始要过新的、完全陌生的生活,还是不去想它吧。傍晚,奥莲卡坐在门前台阶上,耳听传来的阵阵“季沃里”的乐声、鞭炮的噼啪声,但再也激不起她丝毫的思绪。她漠然望着自家空荡荡的院子,一无所思,一无所求,夜晚来临,便去睡觉,梦中见到的还是自家那空荡荡的院子。她照例吃喝,但完全像不得已而为之。
主要的,也是最糟糕的是,她现在已完全没有自己的主见。她能看得见自己周围的事物,了解周围发生的种种事件,但丝毫形成不了自己的看法,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没有主见,这是何等可怕!譬如说,你看见面前立着一只瓶子,或者正下着雨,或者过来的大车上有个庄稼汉,可你竟不知道,这瓶子、这雨、这庄稼汉为什么存在,有什么意义,哪怕给你一千卢布,你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在库金和普斯托瓦洛夫在世时,后来身边有那兽医期间,奥莲卡什么事都能说得头头是道,都能充分发表自己的见解。如今,她的头脑中,她的心灵里,就如这空荡荡的院子,一无所有。生活竟如此可怕和悲惨,她宛如在咀嚼苦艾。
城市在渐渐地向四周扩大,茨冈区已改叫大街了。原先是“季沃里”游乐园和木材场的地方,如今已房屋林立、街巷纵横了。时间过得真快啊!奥莲卡的房子已变黑,屋顶生锈,板棚倾斜,院子里杂草和荆棘丛生。奥莲卡自己也老了,丑了。夏天她坐在台阶上,心里还是和过去一样,空荡荡,烦闷闷,满是苦味。冬天,她坐在窗前,眼望着白雪,或是闻到春的气息,或是听到春风送来阵阵教堂的钟声,往事会突然涌上心头,顿时激起丝丝甜蜜的悸动,泪水即刻夺眶而出。但这只是短短一分钟时间,紧接着又是空虚,生无目标。黑猫布雷斯卡依偎着她,轻声叫着,但猫的爱抚触动不了奥莲卡的心――她需要的是这些吗?她需要的是那种触动她整个身躯、灵魂和理智的爱,让她有思想,有生活目标,温暖她那日益老去的血液。她把黑猫布雷斯卡从裙子上甩掉,懊恼地对它说:
“走开……别来烦我!”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没有欢乐,没有思想,一切全听厨娘马夫拉说的。
七月的一天,天很热,傍晚时分,街上牛马群刚过去,院子里灰尘满天飞,突然,有人来敲院门,奥莲卡亲自去开门,一看惊呆了:门外站着兽医斯米尔宁,满头白发,一身便服。她忽然想起了过去的一切,禁不住哭了起来,头依偎在他的胸口,什么话也没说,万分激动中,没有注意到两个人是如何进了房子,坐下来喝起了茶。
“我亲爱的,”她高兴得身子哆嗦,嘟嘟哝哝道,“弗拉基米尔?普拉托内奇!上帝从哪里把你送来的?”
“我想永远在这里待下去了,”他说,“我退伍了,想上这儿来寻找幸运,过称心的生活。儿子该上中学了,长大了。我跟妻子也已和解了。”
“她在哪儿?”
“她跟儿子在旅馆里,我是来找房子的。”
“主啊,天哪,那就住我这儿吧!还找什么房子?老天爷,我不会收你一分钱的,”奥莲卡又激动起来,哭了起来,“你们就住在这儿,我待在厢房里就行了。天哪,我高兴着哩!”
第二天忙着给房顶上了漆,刷了墙壁,奥莲卡双手叉腰,指指点点。她的脸上又闪烁着过去那种笑容,她浑身充满了活力,容光焕发,像是从漫长的梦中刚醒过来似的。兽医的妻子来了。她骨瘦如柴,挺丑的一个女人,蓄着短发,一脸任性的神色。跟她一起来的有个男孩,叫萨沙,个子矮小,与他的年龄(约莫九岁)不相称,胖胖的,蓝眼睛亮亮的,脸上长着两个酒窝。这孩子一进院子,就追起猫来了,立即响起了他那欢快、爽朗的笑声。
“阿姨,这是您的猫吗?”他问奥莲卡,“等它生了小猫,请您送我一只。我妈非常怕耗子。”
奥莲卡与他说了一会儿话,请他喝茶,她猛地感到内心一阵温暖,甜蜜地悸动,只觉得这是自己亲生的儿子似的。晚上,他坐在餐厅里,复习功课,她温情脉脉、满怀怜惜地打量着他,低声说:
“我的宝贝儿,多俊的孩子……好乖乖,长得白白嫩嫩,聪明伶俐。”
“岛屿就是,”他念道,“周围有一片海水的陆地。”
“岛屿就是周围有一片海水的陆地。”她跟着说道,多年的沉默和缺乏主见后,她第一次自信地说出了自己的见解。
她又有了自己的见解,吃饭的时候,她对萨沙的父母说,如今读中学的孩子真不容易,古典教育毕竟比实科教育强,因为中学毕业后,出路有的是,可以去学医,做医生,也可以读工科,当工程师。
萨沙上学了。他的妈妈去了哈尔科夫妹妹家,从此一去不复返。他父亲天天外出给牲口治病,常常三天不着家。奥莲卡觉得这孩子没人管了,成了房子里的多余人,就要饿死了。她把他领到厢房来,给他布置了个小房间。
半年来萨沙就生活在厢房里,每天早晨,奥莲卡就走近他的小房间,他睡得正香,一只手托着腮帮子,呼吸声很细。她舍不得唤醒他。
“萨什卡,”她难受地说,“起来,宝贝儿!该上学了。”
他起了床,穿上衣服,做好祷告,坐下来喝茶。连喝了三杯茶,吃下两只大面包圈,外加半只抹了奶油的法式面包。他还没有完全醒过来,所以情绪不太好。
“我说,你,萨什卡,寓言可没好好儿背熟,”奥莲卡望着他,说,那眼神像是送他出远门似的,“你真叫我操心。你呀,得加把劲儿学,宝贝儿……听老师的话。”
“嘿,请您别唠叨了!”萨沙说。
接着他就沿着街上学去了,他身材矮小,戴只大制帽,背着书包。奥莲卡悄无声息地跟着他。
“萨什卡!”她呼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