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1 / 1)

“很多。知道吗,我的全部时间,从早到晚,全都闲着,没事可干。白天我看书,一到晚上头脑空空的,没有思想,只有一片阴影。”

“晚上您见到什么没有?”科罗廖夫问。

“没有,但我感觉到……”

她又微微一笑,抬头看了一眼大夫,那眼神是那么忧郁、聪慧,他从中看出,她已信任他了,想跟他推心置腹地谈谈,想来这也是她的想法吧。但她还是沉吟不语,也许是等着他先开口吧。

他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他心里明白,她需要的是抛弃这五座厂房和千万财产――如果说她将拥有的话――离开她夜夜见到的魔鬼。他甚至知道,她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在等机会,遇到一个自己信任的人,肯定她的想法。

但是他还没有想好如何将自己的想法对她说出口。如何说呢?谁也不好开口问被判决的犯人他被判的是什么罪;同样很少有人愿去问十分富有的人:他有那么多的钱有什么用呢?干吗这么糟蹋这些钱财?即使在大祸临头的时候,为什么面对财富还不愿撒手?一旦提到这些事,说起来往往扭扭捏捏,吞吞吐吐,拖拖拉拉。

“怎么说呢?”科罗廖夫左思右想起来,“真的需要说吗?”

结果他还是说了,只是并不直截了当,而是转弯抹角地说了说:

“您拥有多家工厂和一笔巨大的遗产,但是您并不因此而满足,并不相信自己有这权利,因此您夜不能寐。比起心安理得、睡得香甜、认为万事如意来,这当然好多了。您的失眠症是值得人敬重的,不管怎么说,是个好征兆。事实上,凡是做父母的,都会认为你我此刻的交谈是不可理喻的。他们夜里不进行交谈,睡得踏实;而我们这一代人睡得不好,受尽煎熬,谈论不止,判断自己的作为对不对。到了我们的儿女辈,或者是孙辈,对不对的问题已解决了。他们的眼光要比我们更加远大,过了五十年左右,生活将非常美好,遗憾的是我们活不到那天。要是能看一眼那种日子该多好啊。”

“儿孙辈会做些什么呢?”丽莎问。

“不知道……也许将抛弃一切,一走了之。”

“去哪里?”

“哪里?……爱去哪里就去哪里。”科罗廖夫说罢,笑了笑,“有头脑的好人能去的地方有的是。”

他说罢看了看表。

“太阳已出来了。但是,”他说,“您该睡了。脱了衣服好好睡一觉吧。认识您我很高兴,”他握了握她的手,接着说下去,“您是个有意思、很不错的人。晚安!”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睡了。

第二天一早,他坐的马车来了,大家都到门口送他。丽莎穿上白色的连衣裙,喜气洋洋,头发上插朵鲜花,脸色苍白,形容憔悴。她还是像头天那样,眼望着他,眼神忧郁,却聪慧,脸带微笑,说起话来那神情像是有什么特别重要的话对他说――只对他一人说似的。耳畔云雀啼啭,教堂的钟声悠扬。厂房里亮堂堂的。科罗廖夫坐的车过了院子,沿着大路向火车站行驶的途中,他再也不去想工人、水上住宅、魔鬼这些事了,他只想到那也许已近在眼前的时代,那时的生活有如这宁静的礼拜天清晨,阳光灿烂,喜气洋洋。他还想到,在春天如此美好的清晨坐在马车里,车况良好,享受阳光的温暖,是何等赏心悦目啊。

(1898年)

宝贝儿

退休的八品文官普列米扬尼科夫的女儿奥莲卡,坐在院子的台阶上,想心事。天气炎热难当,苍蝇缠着她嗡嗡声不停,一想到天就要暗下来,她只觉得心里美滋滋的,从东方压过来一团黑黢黢的雨云,时不时飘来一阵潮气。

院子中央站着库金,眼望天空。库金是剧团经理人,经营着“季沃里”游乐园。他就住在这院里的厢房里。

“又要下雨了!”他沮丧地说,“又要下雨了!天天下雨,下个不停――像是故意跟人作对!叫人没法活了!把人都逼上绝路了!这样下去每天的损失可就太大了!”

他双手一拍,转身对奥莲卡说:

“您瞧,奥莲卡?谢苗诺夫娜,我们过的就是这种日子。只有哭的份儿了。干活,卖力气,遭罪,夜里不能睡,老琢磨着该怎么办――可结果呢?一方面,观众都那么没教养,野蛮。我为他们准备了顶呱呱的小歌剧、精彩的梦幻剧,请来一流的讽刺剧的演唱家,他们领情吗?他们爱看的是那些个粗俗的玩意儿!给他们低级趣味的东西就心满意足了!再说这鬼天气。几乎天天晚上都来场雨。打从五月十日起,整个五月和六月没停过一天。太糟糕了!观众不来看,可我照样得付场租不是?还得付演出人员的工钱不是?”

第二天傍晚,乌云又黑压压过来,库金歇斯底里般笑着说:

“你说怎么样?让它下吧!爱把整个园子都淹了,把我也淹了也行!害得我阳世阴间都遭殃也行!让那些演出人员把我送上法庭我也认了!法庭有什么好稀罕的?把我流放到西伯利亚做苦役我也认了!送上断头台也行!哈,哈,哈!”

第三天雨还是照下不误……

奥莲卡认真地听着,但一言不发,听着,听着,泪水夺眶而出。库金的不幸遭遇感动了她,她爱上了他。库金五短身材,瘦骨嶙峋,脸色发黄。头发分梳在两鬓,说起话来用的是尖细的男高音,嘴巴一撇,脸上老挂着绝望的神色,但还是激起她深深的真情爱意。她得老爱某个人,不爱不行。过去她爱爸爸,他现在病了,待在昏暗的房间里,坐在圈椅上,气喘吁吁。她爱自己的姑妈。姑妈每两年从布良斯克过来一次。早些时候,她还在初级中学念书的时候,爱过自己的法语老师。法语老师是个好心肠、体贴人的文静小姐,目光温柔,亲切,身体健康。男人们看着奥莲卡那丰满绯红的脸蛋,看着那长着一颗黑痣的细腻白嫩的脖子,看着她一听到高兴的事脸上便露出天真善良的笑容――看着看着,心里不禁会想:“这妞儿挺不错的……”他们便跟着笑起来;而女客在与她交谈中,会情不自禁拉起她的手,高兴地说道:

“宝贝儿!”

她打出生起就住在这房子里,在她父亲的遗嘱里就写明这房子将来归在她的名下。这房子坐落在城郊的茨冈区,离“季沃里”游乐园不远,到了傍晚和夜里都能听到游乐园的阵阵乐声、鞭炮的噼啪声。在她听来,这些声响是库金在与命运斗争中发出来的,是他在向自己主要的敌人――冷漠的观众发动进攻。她的心脏便猛烈地、甜甜地跳动起来,便失去了睡意,到了天快亮,库金回家,她便轻轻地敲起自己的窗,隔着窗帘只对他露出脸和一边的肩膀,温情脉脉地笑起来……

他向她求婚,两个人便结了婚。当他仔细地瞧着她的脖子和丰满、健康的肩膀时,往往两手一拍,说:

“宝贝儿!”

他感到万分幸福。只是结婚那天,白天下雨,夜里还是下雨,他脸上那股失望的神情不见消失。

婚后的日子乐陶陶。她待在游乐园的票房里管理票务,照料园里的内务、账目,发放工钱,她那玫瑰色的脸蛋,迷人、天真而闪闪发亮的笑意,时而在票房小窗口,时而在后台,时而在饮食部闪现。从此她往往对自己的亲朋好友说,世上顶出色、顶重要、顶不可缺的数演戏,只有在剧院里才能获得真正的享受,成为有教养、有人情味的人。

“可是观众能理会这道理吗?”她说,“观众需要的是那些个粗俗的玩意儿!昨晚我们演出经我们改编的《浮士德》,全场的包厢空无一人。要是我和万尼奇卡上演低级趣味的玩意儿,我敢说,准要座无虚席。明天万尼奇卡他们要演出《俄耳浦斯在地狱》,您过来看吧!”

库金讲过有关剧院和演员的话,她全都照着说。她也和他一样,瞧不起观众,说他们漠视艺术,怪他们无知。彩排时她指手画脚,纠正演员的动作,对乐师的行为说三道四。遇到当地的报纸对演出稍有微词,她就哭哭啼啼,跑到编辑部辩解。

演员都喜欢她,管她叫“我和万尼奇卡”和“宝贝儿”。她同情演员,常借给他们几个小钱。有时候遇到有人骗了她,她只是偷偷地哭一阵子,但不向丈夫告状。

冬天两人也过得乐陶陶的。整个冬天夫妻俩租下了市剧院演出,只在短期内转租给了小俄罗斯剧团、魔术团或本地业余剧团演出。奥莲卡渐渐地发福了,整个人心满意足,容光焕发。可库金却日见消瘦,脸色发黄,抱怨开销过大,其实整个冬天生意还是不错的。一到夜里,他咳嗽不止,她让他喝覆盘子和椴树花汁,用香水擦他的身子,拿自己的软披巾把他裹得严严实实。

“你可是我的心上人!”她抚平他的头发,真心实意地说,“你可是我的心肝!”

四旬节[107]期间,他到莫斯利去请剧团。他走后,她夜不能寐,老守在窗口,眼望天上的星星。这期间,她把自己比作母鸡,公鸡不在窝,母鸡忐忑不安,不睡觉。库金在莫斯科耽搁了些日子,写信来说,要到复活节才能回来,来信中还交代了“季沃里”的事。可是到了受难节[108]前的一个礼拜一深夜,响起了不祥的敲门声,有人狠命地拍着院门,擂鼓似的“嘭嘭”声响个不停。瞌睡蒙??的厨娘光着脚踩过水洼,跑出去开门。

“劳驾,开门!”门外有人用低沉的嗓子喊,“电报!”

此前奥莲卡不是没有接到过丈夫的电报,可不知为什么这回吓得她掉了魂似的。她哆哆嗦嗦拆开电报,见到以下的电文:

伊凡?彼得洛维奇猝然离世如河安葬后指示周二电报上确实写着“如河安葬”,还有那不知所云的“后指示”。电报后署的是歌剧团导演的名字。

“亲爱的!”奥莲卡号啕大哭,“万尼奇卡,我亲爱的!你我何必相遇?我为什么会见到你,爱上你?这下你把自己可怜的奥莲卡,可怜、不幸的人丢给了谁?……”

星期二,库金被安葬在莫斯利瓦冈科沃墓地。星期三奥莲卡回了家,一进门,就扑倒在床上,哭天呛地起来,哭声传到了大街和左邻右舍的院子。

“宝贝儿!”女邻居们画着十字,说,“宝贝儿奥莲卡?谢苗诺夫娜,老天爷,她这下完了!”

三个月后,奥莲卡做完弥撒回来,一身孝服,悲悲切切。跟她一起的是位邻居,也是从教堂回来的。他叫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普斯托瓦洛夫,是商人巴巴卡耶夫木材场的经理,戴一顶草帽,穿一件白坎肩,坎肩上系一根金表链,看上去不像个商人,倒像名地主爷。

“万事都由天定,奥莲卡?谢苗诺夫娜,”他庄重地、满腔同情地说,“要是我们的哪位亲人去世了,那是上帝召了他去。遇到这种情况,我们就得多想想自己,逆来顺受。”

他把奥莲卡送到了门口,与她作别,径自离去。此后她整天耳际响着他那庄重的声音,只要闭上眼睛,他那浓黑的胡子就在她眼前晃动。他博得了她的好感,显然,她也给他留下很好的印象,因为不久,一位她不太熟悉的上了年纪的太太来她家喝咖啡,她刚入座,开口就说到了普斯托瓦洛夫来,说他是个好人,老实稳重――

哪个姑娘不争着嫁给他?三天后,普斯托瓦洛夫亲自来访,他待了没多久,只十分钟,话也不多,但奥莲卡爱上了他,爱得很深,整夜辗转反侧,浑身热辣辣的,像是染上了热病。第二天上午她就把那上了年纪的女人找来,很快就定下了这段姻缘,举行了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