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这就走了?”她说着,泪水又顺着脸颊滚滚而下,“真不好意思打扰您,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发发善心……”她眼看着门,轻声说,“留下来过一夜吧。她可是我唯一的……独生女……昨晚吓了我一夜,到现在还没回过神来……请您别走,看在上帝的分儿上……”
他想对她说,他在莫斯科有许多事等着处理,家里人还等着他回去呢。他觉得毫无必要在别人家里过整整一个晚上,他受不了。但是一见对方的神情,他叹了口气,默默地摘下手套。
为了他,客厅和会客室里的灯和蜡烛全点上了。他在钢琴前坐下,翻起了乐谱,然后看了看墙上的画和照片。镶着金边的画框里的油画,画的是克里米亚的风光,画面上波涛汹涌中一条小船,一名天主教的教士手里端着酒杯。整个画面干巴巴的,过于雕饰而平庸……照片上的人找不出一张美丽而引人入胜的面容,个个都是高颧骨,眼睛里露出的是惊讶的神情。丽莎的父亲利亚利科夫脑门很低,脸上一副沾沾自喜的表情。他那肥大而粗俗的身上披着布袋似的礼服,胸前挂着一枚奖章和红十字勋章。房间里,奢华有余,文化气息不足,那些摆设也是七拼八凑起来的,显不出精心构思之美,反而像那件礼服,多有臃肿不便之病。地板亮光闪闪,煞是刺眼,枝形吊灯也很不悦目。种种景象让人看了不禁联想到一个居然戴着奖章去洗澡的商人……
前室传来细细絮语,有人在低声打着呼噜。突然响起了断断续续刺耳的金属声,这样的声音科罗廖夫前所未闻,现在听来也不知道是什么声音。听来觉得怪怪的,很不舒服。
“看来不该在这儿待下去……”他想罢再次拿起了乐谱。
“大夫,请去用餐!”家庭教师轻声唤他。
他去吃晚饭。餐桌很大,摆着许多菜肴和酒类,但吃饭的只有两个人:他和赫利斯京娜?德米特里耶夫娜。她喝红葡萄酒,吃得很快,边吃边说话,还透过夹鼻眼睛不时打量他:
“工人们对我们很满意。我们的厂每年冬天都演戏,都是工人自己来演。还有有幻灯配合的朗诵,很不错的茶会,应有尽有。工人们对我们挺忠心,一听说丽莎病重了,都为她祈祷。别看他们没受过什么教育,可都挺有感情的。”
“你们家里好像见不到什么男人。”科罗廖夫说。
“没一个男人。彼得?尼卡诺雷奇一年半前去世后,剩下只有我们几个女人了。只有我们三个人。夏天我们住在这里,冬天就去莫斯科的波梁卡。我在他们家已待了十一个年头了,已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了。”
饭桌上陆续端上鲟鱼、鸡肉饼、糖煮水果,酒全是法国的名酒。
“大夫,您不必拘束,”赫利斯京娜?德米特里耶夫娜说。她吃着,不时用拳头抹着嘴巴。显然,此处的生活让她称心如意:“请随意吃吧。”
饭后大夫被领到一个房间,房里已为他铺设好了床。但他还不想睡。房间里很闷热,散发着油漆味。他穿上大衣,出了房间。
院子里很凉爽。已是破晓时分,潮湿的空气中,那五座厂房、高高的烟囱、板棚和货栈的轮廓清晰可见。由于是假日,工厂没开工,窗内不见灯光,只有一座厂房透出炉火,映得两扇窗子红彤彤的,一根烟囱冒着烟,偶尔有火光跑出来。院子外,远处有阵阵蛙声,夜莺在低吟浅唱。
他眼看着厂房和睡着工人的板棚,这些不由再次勾起平日里见到工厂时引发出来的那些想法。即使这里有戏剧演出,有幻灯,有厂医,有种种改良措施,但今天他从车站来此途中所遇到的工人在外表上与他过去、童年时所见到的工人,并无丝毫区别――那时的工厂还没有什么戏剧演出和改良措施。他,一名医生,能正确诊断出种种病因不名、难以治愈的慢性病,在他的眼中,工厂也是一种来历不明、无法排除的费解之物,他觉得工厂生活的任何改善虽算不得多此一举,但也绝不能看作是治疗不治之症的良药。
“这里当然也令人费解……”他看着那红彤彤的窗子,想道,“一千五百到两千个工人在这里干活,得不到休息,环境恶劣,制造出劣质的印花布,过着半饥不饱的日子,只能偶尔在小酒馆里摆脱一时的噩梦,得以片刻的清醒。另有一百来号人监督工人干活,这一百来号人的全部精力全用在记录罚款、谩骂、制造不公上。只有两三个叫作厂主的人,虽不干活,也看不起那些劣质的印花布――他们却享用利润。但那是什么样的利润,他们怎么享用呢?利亚利科娃和她的女儿很不幸,看着叫人可怜,生活得心满意足的只有那个戴着夹鼻眼镜、上了年纪、傻乎乎的老处女赫利斯京娜?德米特里耶夫娜一人。莫非这五座厂房不停地生产,制造出劣质印花布销往东方市场,只为了让赫利斯京娜?德米特里耶夫娜吃上鲟鱼,喝上红葡萄酒?”
突然传来了奇怪的声音,就是晚饭前他听到的那声音。在一座厂房附近,有人在敲金属板,敲得很有节奏,所以敲出来的声音短促、刺耳、沉闷,听来像是“偈儿……偈儿……偈儿……”的。停了半分钟后,另一座厂房也响起声响,也是断断续续,刺耳,更低沉――类似“得儿……得儿……得儿……”声,敲了十一次。原来是守夜人在报时,表明现在是十一时了。
他又听见第三座厂房附近响起的声响:“扎克……扎克……扎克……”接着其他的厂房和板棚子及门外先后都响起了声响。在万籁俱寂的夜晚,这些声响好像是由瞪着红眼睛的怪物发出来的,是统治着这个地方、统治着厂主和工人的鬼怪亲口发出来的,同时欺骗着厂主和工人双方。
科罗廖夫出了大门,来到田野。
“谁在那儿走动?”厂门口有人粗鲁地喝问。
“就像待在牢房里……”他心想,但没有回答。
这里听到蛙声和夜莺的歌唱声,能感到五月之夜的气息。从火车站传来火车的隆隆声,什么地方瞌睡中的公鸡啼叫起来,但打破不了夜的宁静。大地在沉睡中。离工厂不远处的田野上,立着一座房架子,里面堆着一些建筑材料。科罗廖夫在木板上坐了下来,陷入了沉思:
“在这地方,只有家庭女教师一人如鱼得水,工厂是为满足她而开的。但那只是表面现象,她充其量不过充当了傀儡的角色。这里大行其道的只有魔鬼。”
他想到了魔鬼,但并不相信魔鬼的存在。他回过头来打量了一眼厂房那闪着亮光的窗子,只觉得那是魔鬼瞪着红彤彤的眼睛在盯着他看。魔鬼,那是建立强者和弱者关系、制造那个已无法纠正的错误的莫名的力量。强者有碍于弱者生活,这是自然规律,这道理唯有报纸杂志上的文章和教科书才说得明白,容易为人所接受。日常生活却是如此复杂混乱,人的关系错综复杂,琐碎繁复,这时候这规律不再成其为规律,而是一种荒谬的逻辑,强者和弱者都沦落成其相互关系的牺牲品,不由自主地受某种有倾向性的力量支配――这种力量来历不明,站在生活之外,与人类并不相干。科罗廖夫坐在木板上,就这样浮想联翩,不知不觉中陷入了一种状态,恍惚中这股来历不明的神秘力量似乎近在面前,打量着他。此时,东方渐渐露出鱼肚白,时间迅速在流逝。附近见不到一个人影,仿佛万物全死去了,在黎明灰色背景上的五座厂房和烟囱具有一种特别的外观,跟白天见到的不一样。人们彻底忘了,那里面还有蒸汽机、电、电话,而想到的是水上住宅、石器时代,感到的是存在着的粗暴的、无意识的力量……
再次响起:
“偈儿……偈儿……偈儿……”
响了十二次。不响了半分钟,院子的另一头又响起了:
“得儿……得儿……得儿……”
“太难听了!”科罗廖夫心想。
“扎克……扎克……扎克……”第三个地方也响起了断断续续、刺耳的声响,仿佛是因烦恼而发出来的,“扎克……扎克……”
为了报点十二点钟,先后响了四分钟。接着沉寂下来,给人造成这样一种印象,仿佛四周万物全死去了。
科罗廖夫又坐了一小会儿,才回到屋里,但很久没有去睡。隔壁的房间有人在低声说话,有拖鞋的?O?@声,也有人光脚走路的声音。
“莫非她的病又发作了?”科罗廖夫想。
他走了出去,想看看病人。各房间已经很明亮了,微弱的阳光穿过晨雾,落到大厅的墙上、地板上,闪闪烁烁。丽莎房间的门开着,她就坐在床边的安乐椅上,身穿宽大的长衣,还裹着披巾,头发没有梳理。窗帘放下来。
“您感觉如何?”科罗廖夫问。
“谢谢您。”
他给她搭了搭脉搏,理了理她落在前额上的头发。
“您没睡,”他说,“外面天气很好,已是春天了,夜莺在歌唱,可您还坐在阴暗中想心事。”
她听着,端详他的脸。她的眼睛流露出胆怯而聪慧的目光。看得出,她有什么话要对他说。
“您常这样吗?”他问。
她微微动了动嘴唇,答道:
“常常这样。差不多天天晚上都感到难受。”
这时,外面院子里守夜人已打更两点。传来“偈儿……偈儿……”声,她身子哆嗦了一阵。
“这声音让您不安吗?”他问。
“不知道,反正样样东西都让我心神不宁。”她说罢陷入了沉思,“样样东西全让我心神不宁。从您话语中听得出您的同情,我第一眼看到您,不知怎么的,就觉得我什么都可以与您谈。”
“说吧,请您说出来。”
“我想说说自己的看法。我觉得我没有病,只是心神不宁,老提心吊胆,因为我的情况只能是这样,没别的。如果连身体最健康的人也免不了担惊受怕――譬如说,他觉得窗下有个强盗,他能不害怕吗?家里人常给我治病,”她眼望着自己的膝盖,羞怯地微微一笑,接着说道,“我自然十分感激他们,我不否定治疗的效果,但我盼望有个亲近的人能与我说说话,而不是只接触大夫。我想有个朋友,他理解我,经常指出我哪些做得对、哪些不对。”
“莫非您就没有一个朋友吗?”科罗廖夫问。
“我孤独。我有母亲,她爱我,但我仍旧感到孤独。这就是我过的日子……孤独的人读了很多很多书,但很少跟人说话,很少听人说话,对他们来说,生活是神秘的。他们是神秘主义者,常在没有魔鬼出没的地方见到魔鬼。莱蒙托夫笔下的达玛拉[106]是孤独的,她就见到魔鬼。”
“您读了很多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