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他老是神经质地搓着手,不住地打战,看脸色他像是病了。没上完课就走了,这在他还是平生第一次早退。他也没有吃午饭。傍晚,他穿上暖和的衣服――尽管这时已经是夏天了――步履蹒跚地朝柯瓦连科家走去。瓦莲卡不在家,他只碰到了她的弟弟。”
“‘请坐。’柯瓦连科皱起眉头,冷冷地说。他午睡刚醒,睡眼惺忪,心情极坏。”
别利科夫默默地坐了十来分钟才开口:
“‘我到府上来,是想解解胸中的烦闷。现在我的心情非常非常沉重。有人恶意诽谤,把我和另一位你我都亲近的女士画成一幅可笑的漫画。我认为有责任向您保证,这事与我毫不相干……我并没有给人任何口实,可以招致这种嘲笑,恰恰相反,我的言行举止表明我是一个极其正派的人。’”
柯瓦连科坐在那里生闷气,一言不发。别利科夫等了片刻,然后忧心忡忡地小声说:
“‘我对您还有一言相告。我已任教多年,您只是刚开始工作,因此,作为一个年长的同事,我认为有责任向您提出忠告。您骑自行车,可是这种玩闹对为人师表的您来说,是不成体统的!’”
“‘为什么?’柯瓦连科问,声音低沉。”
“‘这还需要解释吗?米哈伊尔?萨维奇,难道这还不明白吗?如果教员骑自行车,那么学生们会怎么样呢?恐怕他们只好用脑袋走路了!既然这事没有明文规定可以做,那就不能做。昨天我吓了一大跳!我一看到您的姐姐,我就两眼发黑。一个女人或姑娘骑自行车――这太可怕了!’”
“‘您到底还有什么事?’”
“‘我只有一件事――对您提出忠告,米哈伊尔?萨维奇。您还年轻,前程远大,您的言行举止务必非常非常小心谨慎。可是您太随便了,哎呀,太随便了!您经常穿着绣花衬衫出门,上街时老拿着什么书,现在还骑起自行车来。您和您姐姐骑自行车的事会传到校长那里,再传到督学那里……那会有什么好结果?’”
“‘我和我姐姐骑自行车的事,不关任何人的事!”柯瓦连科说时涨红了脸,“‘谁来干涉我个人和家庭的私事,我就叫他――见鬼去!’”
“别利科夫脸色刷白,站了起来。”
“‘既然您用这种口气跟我讲话,那我就无话可说了,’他说,‘我提醒您注意,往后在我的面前千万别这样谈论上司。对当局您应当恭而敬之才是。’”
“‘怎么,难道我刚才说了当局的坏话不成?’柯瓦连科责问,愤愤地瞧着他,‘劳驾了,请别来打扰我。我是一个正直的人,跟您这样的先生根本不想交谈。我不喜欢告密分子。’”
“别利科夫紧张得手忙脚乱起来,匆匆穿上衣服,大惊失色。他平生第一回听见这么不礼貌的话。”
“‘您尽可以随便说去,’他说着从前室走到楼梯口,‘不过我有言在先:我们刚才的谈话也许有人听见了,为了避免别人歪曲谈话的内容,闹出乱子,我必须把这次谈话内容……基本要点,向校长报告。我有责任这样做。’”
“‘报告?报告去吧!’”
“柯瓦连科一把揪住他的后领,只一推,别利科夫就滚下楼去,套鞋碰着楼梯啪啪地响。楼梯又高又陡,他滚到楼下却平安无事。他站起来,摸摸鼻子,看眼镜摔破了没有。正当他从楼梯上滚下来时,瓦莲卡和两位太太刚好走进来。她们站在下面看着――对别利科夫来说这比什么都可怕。看来,哪怕摔断脖子,摔断两条腿,也比成了人家的笑柄强:这下全城的人都知道了,还会传到校长和督学那里――哎呀,千万别闹出乱子来――有人会画一幅新的漫画,结果校方会勒令他辞职……”
他爬起来后,瓦莲卡认出他来。她瞧着他那可笑的脸,皱巴巴的大衣和套鞋,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还以为他是自己不小心摔下来的,忍不住纵声大笑起来,笑声响彻全楼:
“‘哈哈哈!’”
“这一连串清脆响亮的‘哈哈哈’断送了一切――断送了别利科夫的婚事和他的尘世生活。他没听见瓦莲卡说了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他回到家里,首先拿掉桌上瓦莲卡的相片,然后躺到床上,从此再也没有起来。”
“三天后,阿法纳西来找我,问要不要去请医生,因为他家老爷‘出事’了。我去看望别利科夫。他躺在帐子里,蒙着被子,不言不语。问他什么,除了‘是’‘不是’外,什么话也没有。他躺在床上,阿法纳西在一旁忙乎着。他脸色阴沉,紧皱眉头,不住地唉声叹气。他浑身酒气,那气味儿跟小酒馆里的一个样。”
“一个月后别利科夫死了。我们大家,也就是男中、女中和师范专科学校的人,都去为他送葬。当时,他躺在棺木里,面容温顺,愉快,甚至有几分喜色,仿佛很高兴他终于被装进套子,从此再也不必出来了。是的,他实现了他的理想!连老天爷也表示了对他的敬意:下葬的那一天,天色阴沉,下着细雨,我们大家都穿着套鞋,打着雨伞。瓦莲卡也来参加葬礼,当棺木放下墓穴时,她大声哭了一阵。我发现,乌克兰女人不是哭就是笑,介于二者之间的情绪是没有的。”
“老实说,埋葬别利科夫这样的人,是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从墓地回来的路上,我们都是一副端庄持重、愁眉不展的面容,谁也不愿意流露出这份喜悦的心情――它很像我们在很久很久以前还在童年时代体验过的一种感情:等大人们出了家门,我们就在花园里跑来跑去,玩上一两个钟头,享受一番充分自由的欢乐。啊,自由呀自由!哪怕只有一点儿暗示,哪怕只有它的一丝希望,它也会给我们的心灵插上翅膀。难道不是这样吗?”
“我们从墓地回来,感到心情愉快。可是,不到一个星期,生活又依然故我,依然那样严酷,压抑,毫无理性。这是一种虽没有明令禁止但也没有得到充分许可的生活。情况不见好转。的确,我们埋葬了别利科夫,可是世上还有多少这类套中人存在,而且将来还会有多少套中人啊!”
“问题就在这儿。”伊凡?伊凡内奇说着,点起了烟斗。
“将来还会有多少套中人啊!”布尔金又重复了一句。
中学教员走出板棚。这人身材不高,胖胖的,秃顶,留着几乎齐腰的黑胡子。两条狗也跟了出来。
“好一派月色,好一派月色!”他说着,抬头仰望天空。
已是午夜时分。向右望去,可以看到整个村子,一条长街伸向远处,足有四五俄里之遥。万物都进入寂静而深沉的梦乡。没有一丝动静,没有一丝声息,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大自然竟能这般寂静。在这月色溶溶的夜里,望着那宽阔的村道、道路两侧的农舍、草垛和睡去的杨柳,内心会感到分外平静。摆脱了一切辛劳、忧虑和不幸,在朦胧夜色下,宁静中的村子在安然恬睡,显得那么温柔、凄清、美丽,星星似乎也都亲切地、深情地端详着它,这片土地上邪恶似乎已不复存在,一切都十分美好。向左望去,村子尽头处便是田野。田野一望无际,一直延伸到远方的地平线。沐浴在月光中的这片广阔土地,同样纹丝不动,无声无息。
“问题就在这儿,”伊凡?伊凡内奇又说了一句,“我们住在空气污浊、拥挤不堪的城市里,写些没用的公文,玩‘文特’牌戏――难道这不是套子吗?我们在游手好闲的懒汉、损公肥私的讼棍和愚蠢无聊的女人们中间消磨了我们的一生,说着并听着各种各样的废话――难道这不是套子吗?哦,如果您愿意的话,我现在就给您讲一个很有教益的故事。”
“不用了,该睡觉了,”布尔金说,“明天再讲吧。”
两人回到板棚里,在干草上躺下。他们盖上被子,正要蒙??入睡,忽然听到轻轻的脚步声:吧嗒,吧嗒……有人在板棚附近走动。走了一会儿,站住了,不多久又吧嗒吧嗒走起来……狗汪汪地叫起来。
“这是玛芙拉在走动。”布尔金说。
脚步声听不见了。
“看别人作假,听别人说谎,”伊凡?伊凡内奇翻了一个身说,“你若容忍得了这种虚伪行径,别人就管你叫傻瓜。你只好忍气吞声,任人侮辱,不敢公开声称你站在正直自由的人们一边,你只好说谎,赔笑,凡此种种只是为了混口饭吃,有个温暖的小窝,捞个分文不值的一官半职!不,再也不能这样生活下去了!”
“哦,您扯得太远了,伊凡?伊凡内奇,”教员说,“我们睡觉吧。”
十分钟后,布尔金已经睡着了。伊凡?伊凡内奇却还在不断地辗转反侧,唉声叹气。后来他索性爬起来,走到外面,在门口坐下,点起了烟斗。
(1898年)
醋栗
大清早起,满天雨云滚滚。没有风,不热,但空气沉闷。但凡大地上空乌云低垂、等着下雨却不见雨的阴晦天气,往往有这种现象。兽医伊凡?伊凡内奇和中学教员布尔金已经走得精疲力竭,觉得眼前的这片田野像没有尽头似的。前方很远的地方,隐约可见米罗诺西茨村的风车。右边,是连绵不断的山丘,消失在远处的村子后头。他们都知道那是河岸,那边有草场、青翠的柳树和不少庄园。如果登上小山头,放眼望去,同样开阔的一片田野、电线杆,以及远方像毛毛虫般爬行的火车尽收眼底。遇上晴朗的天气,从那里甚至可以看到城市。如今,在这无风天,整个大自然显得温馨,像是陷入了沉思。伊凡?伊凡内奇和布尔金心里充溢着对这片土地的爱,两人都在想,这方水土多辽阔、多美丽!
“上一次,我们同在村长普罗科菲的板棚里过夜,”布尔金说,“当时您打算讲一个故事。”
“是的,我当时想讲讲我弟弟的事。”
伊凡?伊凡内奇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点上烟斗,刚要讲起来,可是这时下起了雨。四五分钟后,雨大了,纷纷扬扬,实难预料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伊凡?伊凡内奇和布尔金站住,犹豫起来。他们的狗已经淋得湿淋淋的,夹着尾巴站在那里,讨好地望着他俩。
“我们得找个地方避避雨,”布尔金说,“去找阿列兴吧。他家住得近。”
“去吧。”
他们拐了弯,径直在收割完的庄稼地里穿行,时而照直走,时而折向右边,最后走上一条大道。不久就出现杨树林、果园,然后是谷仓的红屋顶。有条河波光粼粼,眼前出现一段宽阔的深水湾、风车和一座白色浴棚。这就是阿列兴居住的索菲诺村。
风车正在转动,发出的隆隆声盖过了雨声,水坝在颤动。几匹淋湿的马耷拉着脑袋,站在那边的大车旁,人们披着麻袋走来走去。这里潮湿,泥泞,憋闷。看上去这片深水湾阴冷而凶险。伊凡?伊凡内奇和布尔金已经浑身湿透,拖泥带水,实在难受,他们的脚由于沾上烂泥而发沉。当他们越过堤坝,登上地主的谷仓时,两个人都默默不言,像是彼此都在生对方的气。
在一座谷仓里,簸谷的风车轰隆作响。门是开着的,从里面扬出一团团烟尘。阿列兴刚好站在门口,这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汉子,又高又胖,头发很长,那模样与其说像地主,不如说像教授或者画家。他穿一件很久没洗过的白衬衫,腰间系着绳子,一条长衬裤作外裤,靴子上也沾着烂泥和干草。粉尘把他的鼻子和眼睛都抹黑了。他认出了伊凡?伊凡内奇和布尔金,显得非常高兴。
“快请屋里坐,两位先生,”他含笑说,“我这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