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1 / 1)

在圣母升天节晚上十点多钟,在坡下草场上玩乐的姑娘们和小伙子们,忽然发出刺耳的惊叫声,纷纷朝村子方向跑去。那些坐在陡坡上边的人一时间还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着火啦!着火啦!”下面传来声嘶力竭的呼喊声,“村里着火啦!”

坐在陡坡上边的人回头一看,在他们前面呈现出一幅恐怖的、不寻常的景象。村头一座木房的干草顶上,蹿起一俄丈[69]的火柱,火舌翻滚,无数的火星四散飞溅,像喷泉喷水似的。随即整个屋顶燃起熊熊大火,可以听到火烧时的噼啪声。

月色变得暗淡,整个村子已经笼罩在颤动的红光之中,地上黑影来回移动,空气中有一股焦煳味。从坡下跑上来的人,一个个气喘吁吁,战战兢兢,说不出话来。他们互相推推搡搡,跌跌撞撞,由于不习惯刺眼的火光,他们什么也看不清楚,甚至彼此都认不出来了。这景象实在恐怖。特别可怕的是几只鸽子在火焰上空的浓烟里飞来飞去。而在酒馆里,那些还不知道村里起火的人还在唱歌,拉手风琴,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

“谢苗大叔家起火啦!”有人粗声粗气地大喊道。

玛丽亚在自己屋前急得团团转。她哭哭啼啼,搓着手,吓得牙齿直打战――其实火还远着呢,在村子的另一头。尼古拉穿着毡靴走出屋来,孩子们穿着贴身内衣纷纷跑出来。在乡村巡警的小屋附近有人敲起了铁板。嘭嘭声不绝于耳。这急促的无休止的铁板声弄得人心里隐隐作痛,浑身发冷。一些老奶奶们都捧着圣像站着。所有的羊、牛犊和母牛都让人从院子里轰到街上,不少箱笼、熟羊皮和木桶都给搬了出来。一匹毛色乌黑的种马――平常不放它进马群,因为它老踢伤别的马――这会儿也放了出来。它一声嘶鸣,马蹄得得,在村里一连跑了两个来回,忽然在一辆大车旁停住,用后腿使劲儿踢那车子。

河对岸的教堂里也敲起了钟。

起火的木屋附近热气袭人,火光耀眼,连地上的每一棵小草都清晰可见。一些箱子好不容易给拖了出来。谢苗坐在其中一只箱子上,这是一个须发棕红的庄稼汉,大鼻子,一顶便帽压得很低,直到耳朵,穿一件短上衣。他的妻子脸朝下躺在地上,已经不省人事,嘴里不住地哼哼着。有个八十岁上下的老头,在一旁走来走去。他身材矮小,一把大胡子,没戴帽子,手里抱一个白包袱,像个地精[70]。他不是本地人,但显然与这场火灾有牵连,他的秃顶上映照出火光来。村长安季普?谢杰利尼科夫,晒黑的脸膛,乌黑的头发,像个茨冈人,拿一把斧子走到木屋前,不知道为什么,把所有的窗子一扇扇砍下来,随后便砍起了台阶。

“娘儿们,拿水来!”他喊道,“把机器抬来!快!”

刚才在酒馆里饮酒作乐的庄稼汉们把救火机抬来了。他们都已喝醉,不时磕磕绊绊,跌跌撞撞,眼睛里含着泪水,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姑娘们,水!”村长吆喝着,他也醉了,“快,姑娘们!”

女人和姑娘们跑到下面泉水边,把大桶、小桶灌满了水往山上送,倒进救火机里,又往下跑。奥莉加、玛丽亚、萨莎和莫季卡都去弄水。有些女人和男孩子压唧筒抽水,水龙带便吱吱地冒水,村长拿着它一会儿对着门,一会儿对着窗,有时还用手指堵住水流,这样一来吱吱声就更刺耳了。

“好样的,安季普!”有些人称赞道,“加油啊!”

安季普冲进起火的门廊里,在里面大声喊叫:

“使劲儿压水!正教徒们,在灾祸面前,合力干哪!”

不少庄稼汉站在一旁,袖手旁观,瞧着火发愣。谁也不知该怎么办,束手无策,而周围全是粮垛、干草、板棚和柴堆。基里亚克和老头奥西普也站在里面,两人都带着醉意。像是为自己的袖手旁观开脱,老头对躺在地上的女人说:

“大嫂子,你何苦拿脑袋撞地?你这房子是上过保险的,你愁什么!”

谢苗时而对这个人,时而对那个人讲起着火的原因:

“就是那个拿包袱的小老头子,茹科夫将军家的仆人……他从前在将军家当厨子,愿将军的灵魂升天堂。晚上来我家说:留我在这儿住一夜……得了,不用说,我们两人就喝了那么一小杯……老婆子忙着生茶炊,想请老头子喝点茶,可是合着该倒霉,她把茶炊放到门廊里,烟囱里的火星一直蹿到屋顶,点着了干草,这下就出事了。我们差点儿没给烧死。老头子的帽子烧掉了,作孽呀。”

铁板声响个不停,河对岸的教堂里钟声齐鸣。奥莉加周身映在火光里,气喘吁吁地跑上跑下,惊恐地看着那些火红色的绵羊和在烟雾里飞来飞去的粉红色的鸽子。她觉得这钟声像尖刺扎进她的心脏,又觉得这场火永远扑不灭,而萨莎找不见了……后来轰隆一声,木屋的天花板塌下来,她心想这下全村准会烧光。这时她浑身瘫软,再也提不起水桶,就坐在坡上,水桶扔在一旁。在她身旁和身后都有女人在呼天抢地地号啕大哭,简直在哭丧。

这时候,从河对岸的地主庄园里驶来两辆马拉大车,车上坐着地主的管家和雇工,他们运来了一台救火机。有个身穿白色海军服、敞着怀的年轻大学生骑着马也赶来了。响起了斧子的砍击声,一把梯子架到已经着火的木屋框架上,立即有五个人往上爬,打头的就是那个大学生。他周身被火光照红,用刺耳的、嘶哑的声音喊叫着,听口气,他像是救火的行家似的。他们把木屋拆掉,把原木一根根卸下来,把畜栏、篱笆和近处的干草垛都拖开了。

“别拆屋子,”人群里传来严厉的喊声,“别拆!”

基里亚克一副果断的神态走向木屋,似乎要阻止来人拆房子。可是一名雇工把他赶回来,还狠狠地揍了他一拳。大家一阵哄笑,雇工又给了他一拳,基里亚克倒下了,手脚并用爬回到人群里。

河对岸又来了两个戴帽子的漂亮姑娘,多半是大学生的姐妹。她们远远站着看。被拆下拖走的原木不再燃烧,但是还冒着浓烟。大学生则拿着水龙头,时而对着原木冲,时而对着农民和提水的女人冲。

“若儿日[71]!”两个姑娘不安地向他喊,责备他,“若儿日!”

火熄灭了。大家四散回家,这时才发现天快亮了,人人脸色苍白中带着点儿淡褐色――每当清早天空中的最后一些星星消失,人的脸色看起来便往往是这样。回家路上,庄稼汉嘻嘻哈哈,不断地拿茹科夫将军的厨子开玩笑,取笑他把帽子烧掉了。他们已经有兴致把火灾变成笑谈,火这么快就被扑灭了,他们好像还有点儿可惜哩。

“您,少爷,救人挺内行,”奥莉加对大学生说,“您真该来我们莫斯科,那儿差不多天天有火灾。”

“您是从莫斯科来的?”一位小姐问道。

“是的。我丈夫在‘斯拉夫商场’当差。这是我的女儿,”她指着冷得发抖、紧贴着她的萨莎说,“她也算是莫斯科人哩,小姐。”

两位小姐对大学生讲了几句法语,大学生给了萨莎一个二十戈比的银币。老头子奥西普见到了,他的脸上顿时闪现出希望的光芒。

“感谢上帝,老爷,多亏没风,”他对大学生说,“要不然只消一个钟头就会烧个精光。老爷,您是好人,”他压低嗓音,不好意思地加了一句,“大清早好冷,能暖暖身子……您行行好,赏几个小钱打点儿酒喝。”

他什么也没有得着,于是大声清了清嗓子,慢腾腾地回家了。奥莉加一直站在坡边,望着两辆车子涉水过河,少爷和小姐穿过草地,河对岸有一辆马车正等着他们,她一回到农舍,惊喜地对丈夫说:

“多好的人哪!长得也漂亮!两位小姐简直就是天使!”

“她们不得好死!”睡得迷迷糊糊的菲奥克拉恶狠狠地说。

玛丽亚认定自己命苦,常说不如死了的好。菲奥克拉正相反,贫穷也好,龌龊也好,不停地叫骂也好,这生活样样合她的口味。给她什么,她吃什么;不管什么地方,不管有没有铺的盖的,她倒头就睡。她把脏水倒在台阶上,再光着脚从水洼里走过去。她从第一天起就恨奥莉加和尼古拉,只因为他们不喜欢这种生活。

“我倒要瞧瞧你们在这里吃什么,莫斯科的贵族!”她常常幸灾乐祸地说,“我倒要瞧瞧!”

有一天早晨,那已是九月初了,菲奥克拉挑了一担水从坡下回来,冻得脸蛋红红的,又健康又漂亮。这时候玛丽亚和奥莉加正坐在桌子旁喝茶。

“又是茶又是糖,”菲奥克拉挖苦地说,“好气派的两位太太,”她放下水桶,又说,“倒时兴天天喝茶哩,小心点儿,别让茶把你们呛死了!”她恶狠狠地瞧着奥莉加,接着说,“在莫斯科养得肥头胖脸的,瞧这一身肥膘!”

她抡起扁担,一头打在奥莉加的肩膀上,两个妯娌惊得拍着手掌道:

“哎呀,我的天哪!”

随后菲奥克拉又去河边洗衣服,一路上破口大骂,那骂声待在屋子里都听得见。

白天过去了,随后是秋天漫长的夜晚。木屋里在缫丝。除了奥菲克拉,大家都在忙着――她又跑到河对岸去了。这丝是从附近的工厂里弄来的,全家人靠它挣几个钱――一星期二十来戈比。

“当年在东家手下,日子好过些,”老头子一面缫丝,一面说,“干活,吃饭,睡觉,样样少不了。中饭是菜汤和粥,晚饭还是菜汤和粥。黄瓜和白菜多的是,由你敞开吃。可是规矩也大些。人人都安分守己。”

屋里只点一盏小灯,光线暗淡,老冒烟。要是有人挡住了小灯,就有很大一片黑影落在窗上,这时可以看到明亮的月光。老头子奥西普不慌不忙地谈起农奴解放[72]前人们的生活。他说到,在这一带地方,现如今日子过得太烦闷、太穷苦,想当年老爷们常常带着猎犬、灵缇[73]和职业猎手外出打猎,围猎的时候,庄稼汉都能喝到伏特加。之后整车整车被打死的野禽送到莫斯科的少东家那里。他还说到,作恶的农奴受到惩罚,挨树条抽打,还要被发配到特维尔的世袭领地上当农奴;好心的农奴受到奖赏。老奶奶也讲些往事。她什么都记得。她谈起自己的女主人,说她心地善良,严守教规,可是丈夫是个酒徒和浪荡子。说她有三个女儿,天知道都嫁了些什么人:一个嫁给酒鬼,另一个嫁给小市民,第三个私奔了(老奶奶当时很年轻,还为小姐出过力)。她们三个很快都忧愁中没了命,跟她们的母亲一样,想起这些,老奶奶甚至抽泣了几声。

突然有人敲门,大家都吓了一跳。

“奥西普大叔,留我住一夜吧!”

进来一个秃顶的小老头子,就是那个烧掉帽子的茹科夫将军的厨子。他坐下来,听着,随后也开始回忆往事,讲起各种各样的故事来。尼古拉坐在炉台上,两条腿下垂,听着,老是问他当年老爷们吃些什么菜。他们谈起了肉丸、肉饼、各种汤和佐料。厨子的记性也很好,他还举出一些现在没有的菜,比如说有一道用牛眼睛做的菜,取名叫“早晨醒来”。

“那时候你们烧‘元帅肉排’吗?”尼古拉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