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1 / 1)

“‘有主的使者向约瑟梦中显现,说,起来,带着小孩子同他母亲……’”

“带着小孩子同他母亲……”奥莉加重复道,她激动得满脸通红。

“‘逃往埃及,住在那里,等我吩咐你……[65]’”

听到“等”字,奥莉加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玛丽亚望着她也抽抽嗒嗒,随后便是伊凡?玛卡雷奇的妹妹跟着落泪。老头子不住地咳嗽,翻来翻去想找件小礼物送给孙女,可是什么也没有找到,只好摆摆手作罢。经书念完之后,邻居们各自回家,一个个深受感动,对奥莉加和萨莎大加夸赞。

因为这天是节日,全家人整天都待在家里。老太婆,不论丈夫、儿媳,还是孙子、孙女都管她叫老奶奶,样样事情都要亲自动手,亲自生炉子、烧茶炊,甚至在午间亲自去挤牛奶,然后就不住地抱怨,说这么多的活儿快累死她了。她老是担心家里人胃口太大,担心老头子和儿媳们闲着不干活。她一会儿好像听到小铺老板家的一群鹅从后面钻进她家的菜园子,于是她操起一根长杆子,赶紧跑出屋来,守着跟她一样干瘦、发蔫儿的白菜,扯起嗓子一喊就是半个钟头;一会儿她又觉得好像乌鸦想来抓她的小鸡,便骂骂咧咧,朝乌鸦冲过去。她从早到晚生气,唠叨,动辄提高嗓门嚷嚷,惹得街上的行人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她对自己的老头子没好气,不是叫他懒骨头,就是叫他讨厌鬼。他是个不大正经、靠不住的庄稼人,若不是她经常催赶着他,恐怕他真的什么活都不干,成天坐在炉台上说闲话了。他没完没了地对儿子讲起他的好些仇人,抱怨他每天都受邻居的欺负,听他说话真叫受罪。

“是啊,”他双手叉腰,说起来,“是啊……在圣十字架节[66]后的一个礼拜,我把干草卖了,一普特三十戈比,我自愿卖的……是啊……挺好……可是,有一天早晨,我把干草推出去,我是自愿卖的,也没有招谁惹谁,可是运气不好,我一看,村长安季普?谢杰利尼科夫正巧打从酒馆里出来。‘你往哪儿送?没出息的东西!’他说完还随手给了我一记耳光。”

基里亚克喝醉后头痛欲裂,他没脸见弟弟。

“伏特加害死人。唉,我的天哪!”他嘟哝着,不住地摇晃痛胀的脑袋,“你们要看在基督的分儿上,亲兄弟和亲弟妹,原谅我才好,我自己也不快活呀。”

因为这天是节日,他们从酒馆里买了一条鲱鱼,熬了一锅鱼头汤。中午大家先喝茶,喝了很长时间,喝得热汗淋漓,看来茶水把肚子都撑大了。这之后才开始喝鱼汤,大家就着一个瓦罐喝。至于鱼身子,老奶奶藏起来了。

傍晚,有个陶工在坡上烧制钵头。坡下的草场上,姑娘们唱歌跳圆圈舞。有人在拉手风琴。河对岸也有人在烧窑,也有姑娘们唱歌,远处的歌声悠扬悦耳。酒馆内外庄稼人吵吵嚷嚷,他们醉醺醺地各唱各的,破口大骂,让奥莉加听了直打哆嗦,连呼:

“哎呀,天哪……”

她感到吃惊的是,那些骂人话可以连续不断,而且骂得最凶、嗓门最大的倒是那些快要入土的老头子。孩子们和姑娘家听了也不觉得难为情,显然他们早在摇篮里就听惯了。

过了午夜,两岸的窑火都已熄灭,可是下面草场上和酒馆里还有人在玩乐。老头子和基里亚克都醉了。他们胳膊挽着胳膊,肩膀撞着肩膀,跌跌撞撞来到奥莉加和玛丽亚睡觉的棚子前。

“算了吧,”老头子劝他说,“算了吧……她是个老实的婆娘……罪过呀……”

“玛――玛丽――亚!”基里亚克喊道。

“算了吧……罪过呀……一个挺不错的婆娘。”

两人在棚子前站了一会儿,走开了。

“我――我爱――野花儿!”老头子突然用刺耳的男高音唱起来,“我――我爱――到野地里――摘花儿!”

随后他啐了一口,骂了一句粗话,进屋去了。

老奶奶让萨莎待在菜园里,守着白菜,别让鹅进来。已是炎热的八月天。酒馆老板家的鹅经常从后面钻进菜园,不过眼下它们正忙着在酒馆附近啄食燕麦,和睦地交头接耳,只有一只公鹅高昂着脑袋,似乎想观察一下老太婆是不是拿着杆子跑来了。别的鹅也可能从坡下上来,不过那群鹅此刻远在河对岸觅食,在绿色的草场上画出一道长长的白线。萨莎站了一会儿,觉得挺没意思,看看鹅不来,就跑到陡坡的边上去了。

她在那里看到玛丽亚的大女儿莫季卡正一动不动地站在一块大石头上打量教堂。玛丽亚生了十三胎,可是只留下六个孩子,而且全是女儿,没一个男孩。大女儿才八岁。莫季卡光着脚,穿一件长衬衫,站在太阳底下,火辣辣的阳光烤着她的头顶,但她毫不理会,仿佛成了块石头。萨莎站到她身旁,望着教堂说:

“上帝就住在教堂里。人到了晚上点灯,点蜡烛,上帝呢,点长明灯。长明灯有红的、绿的、蓝的,像小眼睛似的。到了夜里上帝就在教堂里走来走去,圣母娘娘和上帝的仆人尼古拉陪着他――笃,笃,笃……守夜人听了吓坏了,吓坏了!唉,算了,亲人儿,”她学着母亲的话,说道,“到了世界末日那一天,所有的教堂都飞到天上去了。”

“钟――也――飞了?”莫季卡一字一顿地低声问道。

“钟也飞。到了世界末日那一天,好心的人都进天堂,凶狠的人,给扔进永远不灭的火里去烧,亲人儿。上帝会对我妈妈和玛丽亚说:‘你们没欺负人,所以往右边走,去天堂吧。’可是对基里亚克和老奶奶他就会说:‘你们往左边走,到火里去。谁在斋日吃荤,他也要到火里去。’”

她仰望天空,睁大眼睛,又说:

“你瞧着天空,别眨眼睛,就能看到天使。”

莫季卡也仰望天空,一言不发地过了一分钟。

“看见了吗?”萨莎问道。

“没见着。”莫季卡低声说。

“我可看见了。一群小天使在天上飞,扇着小翅膀――一闪一闪,像小蚊子似的。”

莫季卡想了一会儿,眼望地面,问:

“老奶奶也要遭火烧吗?”

“会的,亲人儿。”

从她们站着的大石头一直到山脚下,是一道平整的缓坡,长满了绿油油的嫩草,叫人见了真想伸出手去摸摸,或者在上面躺躺。萨莎躺下,翻身往下滚。莫季卡一脸严肃认真,喘着粗气,也躺下,翻身往下滚。她的衬衫被卷到肩膀上去了。

“真好玩!”萨莎快活地说。

她俩往上走,想再玩一次,可是这时候传来了熟悉的尖叫声。哎呀,真可怕!老奶奶没了牙,瘦骨嶙峋,驼着背,短短的白发随风飘起,拿着一根长杆子正把一群鹅赶出菜园子,嘴里嚷嚷着:

“白菜全给糟蹋了,这些该死的畜生,统统宰了你们才好,你们这些挨千刀的祸根子,怎么不死了干净?”

她看到两个小姑娘,就扔下杆子,拾起一根枯树枝,伸出干瘦、粗硬、像弯钩似的手指抓住萨莎的脖子,开始抽打她。萨莎又痛又吓,号啕大哭起来。这时候那只公鹅伸长脖子,一摇一摆地走到老太婆跟前,嘎嘎地吼了一阵,当它转身归队时,所有的母鹅热烈欢迎它,连连叫好:嘎――嘎――嘎!随后老奶奶挥着树枝抽打莫季卡,莫季卡的衬衫又给掀了起来。萨莎伤心透了,哭哭啼啼跑回屋里,告状去了。莫季卡跟在她后面,也放声大哭,不过她的哭声低沉,而且不擦眼泪,她的脸上泪水涟涟,就像她的脸刚泡进水里似的。

“我的天哪!”奥莉加见她俩跑进屋来,惊呼道,“圣母娘娘!”

萨莎开始讲起怎么回事,这时候老奶奶尖声叫骂着也进了屋,菲奥克拉也恼了,于是屋子里乱成一团。

“没事,没事!”奥莉加脸色苍白,心慌意乱,一边抚摩着萨莎的头,一边安慰她,“她是你奶奶,生奶奶的气是罪过的。没事,乖孩子。”

尼古拉早已被这经常不断的叫骂、饥饿、煤烟和臭气弄得筋疲力尽,他已经痛恨、鄙视这种贫穷的生活,而且在妻子、女儿面前常常为自己的爹娘感到羞愧――这时候,他从炉台上垂下腿来,带着哭腔,气愤地对母亲说:

“您不能打她!您根本没有权利打她!”

“得了吧。你躺在炉台上等死吧,你这个病鬼!”菲奥克拉恶狠狠地冲着他大声嚷嚷,“真见鬼,谁叫你们回来吃闲饭的?”

萨莎、莫季卡和家里所有的小姑娘都爬到炉台上,躲在尼古拉背后的角落里,在那儿一声不吭、战战兢兢地听着这些话,似乎可以听到她们那小小的心脏在怦怦地跳动。每当一个家庭里有人久病不愈,绝了生还的希望,常常会出现极其沉重的时刻,这时他身边的所有亲人会胆怯地、暗暗地、在内心深处希望他死去。只有孩子们害怕亲人的死亡,一想到这个就会心惊肉跳。此刻,小姑娘们都屏住呼吸,脸上一副悲哀的表情,望着尼古拉,想到他很快就要死掉,她们不由得想哭,真想对他说几句亲切的、可怜他的话。

尼古拉直往奥莉加这边靠,仿佛在寻找她的保护,用颤抖的声音轻轻地对她说:“奥莉亚[67],亲爱的,我在这儿再也待不下去了。我浑身没半点儿力气。看在上帝的分儿上,看在天主基督的分儿上,你给你妹妹克拉夫季娅?阿勃拉莫夫娜写封信吧,让她把她所有的东西都卖了,当了,让她把钱寄来,我们好离开这里。啊,上帝,”他苦恼地继续道,“哪怕让我再看一眼莫斯科也好啊!哪怕我能梦见莫斯科也好啊,亲爱的!”

黄昏来临,农舍里越来越暗,大家愁得说不出话来。怒气冲冲的老奶奶把黑麦面包的硬壳掰碎后泡在碗里,再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吃了足足一个钟头。玛丽亚挤完牛奶,提着牛奶桶进来,把它放在凳子上。老奶奶再把桶里的牛奶倒进一只只瓦罐,不慌不忙地干了很长时间。她显得挺满意,因为眼下正是圣母升天节[68]斋戒期,谁也不兴喝牛奶,这些牛奶就都留下了。她只往一个小碟子里稍稍倒了些,留给菲奥克拉的小娃娃喝。后来她和玛丽亚把一只只瓦罐送到地窖去。莫季卡忽然跳起来,从炉台上爬下来,走到凳子跟前,拿起碟子,往那只泡着面包硬皮的木碗里泼了一点牛奶。

老奶奶回到屋里,又端起自己的碗吃起来。萨莎和莫季卡坐在炉台上望着老奶奶,心里甭提有多高兴了:这下老奶奶不是开了荤吗?往后只能入地狱了。她们得到了安慰,就躺下睡觉。萨莎快要入睡,可还在想象着最后的审判:一只像陶窑那样的大炉子里烈火熊熊,有个头上长着牛角、浑身乌黑的魔鬼,拿着一根长杆子把老奶奶往火里赶,就像她自己刚才赶鹅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