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永生呢?”
“哎,哪有的事!”
“您不相信,嘿,可是我相信。不知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是伏尔泰的书里说的,如果没有上帝,那么人们也会把他造出来的[42]。我深信,即使没有永生,那么伟大的人类智慧迟早也会把它造出来的。”
“说得好,”安德烈?叶菲梅奇开心地笑道,“您有信念,这很好。有信念的人哪怕被堵在墙里面也会生活得欢快的。请问您在什么地方受过教育?”
“是的,我上过大学,不过没有读完。”
“您是个有思想、爱思考的人。在任何环境中您都能找到内心的平静。那种想探明生活意义的自由而作深刻的思考,以及对尘世浮华的全然蔑视――这是人类迄今为止最高的两种幸福。哪怕您生活在三道铁栏里面,您也能拥有这种幸福。第欧根尼[43]生活在木桶里,然而他比人间所有的帝王都要更加幸福。”
“您的第欧根尼是糊涂虫,”伊凡?德米特里阴沉地说,“您为什么要对我提第欧根尼,谈什么探明生活的意义?”他突然大发脾气,跳了起来,“我爱生活,我非常爱生活!我得了被虐妄想症,经常恐惧万分,然而有的时候我心里充满了对生活的渴望,这时我就害怕发疯。我非常想活着,非常想活着!”
他激动地在病房里走来走去,压低声音又说:
“我幻想的时候,便产生种种幻觉。只觉得有人向我走来,我听到说话声和音乐,我似乎觉得,我是在树林里散步,在海边徘徊,我是多么渴望奔忙、操劳的生活……请告诉我外面有什么新闻?”伊凡?德米特里问,“外面怎么样了?”
“您想知道城里的新闻呢,还是一般的新闻?”
“先跟我说说城里的新闻,再讲讲一般的。”
“好吧。城里沉闷无聊……没有人可以说说话,也找不到愿听你的话的人。没有新来的人。不过,前不久来了一个年轻的医生霍博托夫。”
“他总算在我活着的时候来了。怎么样,是个卑鄙小人吧?”
“是的,一个没有教养的人。您知道吗,这很奇怪……从各方面看,我们的许多省城挺活跃,思想并不停滞――这就是说,省城应当有真正的人。可是不知什么缘故,每一次派给我们的人都叫人看不上眼。真是个不幸的城市!”
“是的,真是个不幸的城市!”伊凡?德米特里叹了一口气,又笑起来,“那么一般的新闻呢?报纸和杂志上都登些什么?”
病房里已经很暗。医生站起来,开始讲起报纸杂志上刊登的国内外事件,讲起当前出现的思潮。伊凡?德米特里仔细听着,提些问题,可是突然间,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赶紧抱住头,在床上躺下,背对着医生。
“您怎么啦?”安德烈?叶菲梅奇问道。
“您别想听见我再说一个字,”伊凡?德米特里粗鲁地说,“别管我!”
“为什么?”
“我对您说:别管我!真见鬼了!”
安德烈?叶菲梅奇耸了耸肩膀,叹口气,走了出去。经过外屋时,他说:
“这里能不能收拾一下,尼基塔……气味真难闻!”
“遵命,老爷。”
“多可爱的年轻人!”安德烈?叶菲梅奇回寓所的路上,想道,“我在此地生活期间,他恐怕是头一个可以交谈的人。他善于思考,感兴趣的是那些值得感兴趣的事。”
他又坐下看书,后来上床睡觉,一直想着伊凡?德米特里。第二天早晨醒来,他想起昨天结识了一个聪明而有意思的人,决定有可能时再去看他。
十
伊凡?德米特里还像昨天那样抱着头、缩着腿躺在床上。看不见他的脸面。
“您好,我的朋友,”安德烈?叶菲梅奇说,“您没有睡着吧?”
“首先,我不是您的朋友,”伊凡?德米特里对着枕头说,“其次,您这是枉费心机:您从我嘴里掏不出一句话来的。”
“奇怪……”安德烈?叶菲梅奇窘得说话也不利索了,“昨天我们本来谈得很好好的,可是不知为什么您突然生起气来,立即不说了……是我说话不当,还是有的想法不符合您的信念……”
“哼,你的那些话我才不信!”伊凡?德米特里抬起身子,嘲讽而又惊惧地望着医生说,他的眼睛是红的,“您可以到别的地方去刺探和拷问,在这里您休想!我昨天就明白您的图谋了。”
“奇怪的想法!”医生淡淡一笑,“这么说,您把我当成密探了?”
“是的,是这样……我认为,密探也罢,医生也罢,都是一回事,反正是派来试探我的。”
“唉,您这个人,请原谅我直说……真叫怪!”
医生坐到床附近的凳子上,责备地摇着头。
“就算被您说对了,”他说,“就算我背信弃义想抓住您的话告到警察局去,您被捕了,后来受了审。可是难道您受审、被关在监狱里就一定比在这里更糟?如果判您终生流放甚至服苦刑,难道就一定比关在这间病房里还要糟?我以为不会更糟……那又有什么可怕的?”
这番话显然对伊凡?德米特里起了作用。他放下心,坐了下来。
那是下午四点多钟。平常这个时候,安德烈?叶菲梅奇总在寓所的各个房间里走来走去,达留什卡便问他是不是该喝啤酒了。这一天外面没有风,天气晴朗。
“我饭后出来散步,您瞧,顺路就上这儿来了,”医生说,“完全是春天了。”
“现在是几月?三月吗?”伊凡?德米特里问。
“是的,三月底。”
“外面到处是烂泥吧?”
“不,不完全是这样。花园里已经有路可走了。”
“现在若能坐上马车去城外走走就好了,”伊凡?德米特里像刚醒来似的一边揉着红眼睛,一边说,“然后回到家里温暖舒适的书房……再找个像样的大夫治治头疼……我已经很久没过正常人的生活了。这里真糟糕!糟糕得叫人受不了!”
经历了昨天的激动之后,他变得神情倦怠,无精打采,懒得说话。他的手指不住地颤抖,看他的脸色可知他头疼得厉害。
“温暖舒适的书房和这个病房之间没有任何差异,”安德烈?叶菲梅奇说,“人的安宁和满足不在他身外,而在他内心。”
“这话什么意思?”
“普通人以身外之物,如马车和书房,来衡量命运的好坏;而有思想的人以自身来衡量。”
“您到希腊去宣扬这套哲学吧,那里气候温暖,橙子芳香,可是您那套哲学跟这里的气候不相适应。我跟谁谈起过第欧根尼?跟您是吗?”
“是的,昨天您跟我谈起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