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1 / 1)

“老实说,我也怀疑。可是,话说回来,我有一种感觉,仿佛我永远不会死去。哎,我心里想,老家伙,你死期渐近!可是内心有个声音说:别相信,你死不了!……”

九点一过,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便告辞回家。他在前室穿上皮大衣,叹口气,说:

“可真是,命运把我们抛到这么荒凉偏僻的地方!遗憾的是我们还得死在这里。唉!……”

送走了朋友,安德烈?叶菲梅奇坐到桌后,又看起书来。夜晚没有一丝声音打破寂静。时间仿佛也停滞了,跟埋头读书的医生一起屏住了气息。除了这书和带绿罩子的灯,一切都不复存在。医生那张庄稼汉般粗俗的脸渐渐变得容光焕发,在人类智慧的进展面前露出了感动和喜悦的微笑。啊,人为什么不能永生呢?他想,为什么要有脑中枢和脑回?为什么要有视力、语言、自我感觉和天才,既然所有这一切注定要埋进土里,最后跟地壳一起冷却,随后千百万年没有意义、没有目的地随着地球绕着太阳旋转呢?既然要冷却,既然要随着地球旋转,那就完全没有必要从虚无中孕育出人和他的高得近乎神的智慧,尔后仿佛开玩笑似的又把人化作尘土!

这便是新陈代谢!然而用这种冒牌货来替代永生以此来安慰自己,这是何等怯懦!自然界中所发生的一切无意识的变换过程,甚至比人的愚蠢更为低劣,因为愚蠢中毕竟还有意识和意志,而那些过程中却是一无所有。只有那种在死亡面前感到恐惧而不是感到尊严的懦夫,才自我安慰说,他的躯体渐渐地将化作青草、石头、蛤蟆……认为新陈代谢就是永生,这是一种奇谈怪论,这就像一把珍贵的提琴被砸碎变得一无用处后,有人却预言提琴盒将前途灿烂一样荒唐可笑。

每当时钟敲响,安德烈?叶菲梅奇就背靠圈椅,闭上眼睛,思索一番。在从书中读到的那些美好思想的影响之下,他无意中把目光转向自己的过去和现在。过去令人不堪回首,最好不去想它。而现在也跟过去一样。他知道,当他的思想随着冷却中的地球绕着太阳旋转的时候,在他寓所旁边的医院主楼里,人们正遭受着疾病和浑身脓疮的折磨。也许有人在辗转反侧,在跟臭虫作战,有人染上丹毒,或者因为绷带缠得太紧而呻吟,有的病人可能正跟护士们玩牌喝酒。一个会计年度里有一万两千人受骗;医院的全部工作,跟二十年前一样,充斥着偷盗、争吵、诽谤、徇私,充斥着拙劣的招摇撞骗;医院依旧是不道德的机构,对病人的健康极其有害。他知道在六号病房的铁窗里尼基塔经常殴打病人,还知道莫谢伊卡每天都在城里行乞。

另一方面他又清楚地知道,近二十五年来医学发生了神奇的变化。他在大学学习的时候就觉得,医学很快就会与炼金术和玄学同流合污,可是现在,每当他夜里看书时,医学常常触动他,唤起他心中的惊喜之情。的确,它的成就多么辉煌,简直是发生了深刻的革命!由于发明了防腐的方法,伟大的皮罗戈夫[36]认为甚至in spe[37]都做不了的许多手术,现在都能做了。连普通的地方自治局医生都敢做膝关节切除术。至于剖腹术,做一百例只有一例死亡。结石病只是小事一桩,甚至没有人再写这方面的文章。梅毒已经可以根治。此外还有遗传学说,催眠疗法,巴斯德[38]和科赫[39]的新发现,以统计学为基础的卫生学,还有我们俄国的地方自治局医疗系统,精神病学以及现代的精神病分类法、诊断法、医疗法,同过去相比,简直像一座雄伟的厄尔布鲁士峰[40]。现在对待疯子不再往他们头上浇冷水,不再要他们穿紧身病服,对他们比较人道,据报上说,甚至为他们举办演出和舞会。安德烈?叶菲梅奇知道,从当前的观点和时尚来看,像六号病房这样的丑恶现象大概只能在离铁道二百俄里的小城里出现,因为这里的市长和全体自治会的议员都是半文盲的小市民,他们把医生看作术士,哪怕医生把熔融的锡水灌进病人的嘴里,他们也会相信他做得对而不加批评。换了别的地方,公众和报纸杂志早把这个小小的巴士底[41]砸烂了。

“不过这又能怎么样?”安德烈?叶菲梅奇睁开眼睛问自己,“结果又会怎么样呢?防腐剂也罢,科赫也罢,巴斯特也罢,丝毫改变不了事情的实质。患病率和死亡率一如既往。人们为疯子举办舞会,演戏,但依旧不能让他们自由行动。可见一切都是胡闹,徒劳无益。其实,最好的维也纳医院和我的医院之间并没有什么差别。”

可是一种委屈和类似嫉妒的情绪使他再也不能漠然置之。这恐怕是太困的缘故,沉重的头垂向书本,他只好双手托住脸,心里想道:

“我做着有害的事情,我拿人家的钱却欺骗他们。我不诚实。可是我本身微不足道,我只是必不可少的社会罪恶的一小部分:所有的县官都是有害的,却白领着薪水……可见不诚实并不是我的过错,而是时代的过错……我若晚生二百年,我就是另一个人了。”

时钟敲了三下,他熄了灯进了卧室。可是他毫无睡意。

两年前,地方自治局慷慨解囊,决定在地方自治局医院开办前,每年拨款三百卢布,作补贴市立医院增加医务人员之用。因此,为了协助安德烈?叶菲梅奇的工作,县医生叶夫根尼?费多雷奇?霍博托夫便受聘来到这个城市。这人年纪轻轻,不到三十岁,高颧骨,小眼睛,是个身材高大的黑发男子,看来他的祖先是异族人。他来到这个城市时身无分文,提一只小箱子,带一个难看的年轻女人,说是自己的厨娘。这个女人还有一个吃奶的娃娃。叶夫根尼?费多雷奇经常戴一顶鸭舌制帽,脚穿高筒靴,冬天穿着短皮袄。他跟医士谢尔盖?谢尔盖伊奇和会计交上了朋友,可是不知为什么把其余的官员叫作贵族,老躲着他们。他的家里只有一本书――《一八八一年维也纳医院最新处方》,就诊时随身带着这本书。每天晚上他在俱乐部玩台球,却不喜欢玩牌。言谈中他特别爱用这类词汇――“拖泥带水”“废话连篇”“你别故布疑阵”,等等。

他每周来医院两次,查病房,看门诊。医院里没有防腐剂,沿用拔血罐放血,使他大为恼火,但他也不采用新办法,唯恐这样一来冒犯了安德烈?叶菲梅奇。他把自己的同事安德烈?叶菲梅奇看作老滑头,怀疑他很有钱,对他嫉妒有加,但愿取他的职位而代之。

三月末,一个春天的傍晚,地上已经没有积雪,医院的花园里椋鸟开始歌唱,安德烈?叶菲梅奇把他的朋友――邮政局长送到大门口。正在这个时候,犹太人莫谢伊卡带着他的战利品从外面回来,刚走进院子。他没戴帽子,光脚穿一双浅帮套鞋,手里拿着一小包讨来的东西。

“赏个小钱吧!”他冻得浑身哆嗦,笑着对医生说。

安德烈?叶菲梅奇对别人的要求向来不愿拒绝,便给了他一个十戈比硬币。

“这不成体统,”他瞧着莫谢伊卡光着的脚和又瘦又红的踝骨想道,“瞧,他浑身湿透了。”

他的内心激起一种既像同情又像愤慨的感情,跟着犹太人朝厢房走去,时而看看他的秃顶,时而看看他的踝骨。一见医生进来,尼基塔立即从一堆破烂上跳起来,站得笔直。

“你好,尼基塔,”安德烈?叶菲梅奇温和地说,“能不能给这个犹太人发双靴子,要不然他会着凉的。”

“遵命,老爷。我一定报告总务长。”

“费心了。你可以用我的名义请求他,就说是我要你这么干的。”

从外屋通向六号病房的门正开着。伊凡?德米特里躺在床上,撑着胳膊肘抬起身子,惶恐不安地听着陌生人的声音,突然认出了医生。他气得浑身打战,跳下床,涨红了脸,圆瞪着眼,恶狠狠地跑到病房中央。

“医生来了!”他大声嚷着,伴着哈哈笑声,“总算来了!先生们,我向你们道喜,医生大驾光临来探望我们啦!该死的浑蛋!”他突然尖叫一声,跺一下脚,那副模样是病房里的人从来没有见过的,“打死这个浑蛋!不,打死还不解气!该把他扔进粪坑里淹死!”

安德烈?叶菲梅奇听到这话,便从外屋朝病房里看了看,温和地问:

“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伊凡?德米特里叫道,气汹汹地向他逼过来,同时忙乱地裹紧身上的病服,“为什么?贼!”他憎恶地说,还鼓起嘴巴,似乎想啐他一口,“骗子!刽子手!”

“别激动,”安德烈?叶菲梅奇抱歉地微笑着说,“请相信,我从没偷过抢过,要说别的,您恐怕夸大其词了。我看得出来,您有气。您别激动,我请您――如果可以的话――冷静地告诉我:您为什么生气?”

“你们为什么把我关在这里?”

“因为您有病。”

“是的,我有病。可是要知道,成百上千的疯子行动自由,因为你们无知,分不清谁是疯子、谁是健康人。为什么该我和这几个不幸的人,像替罪羊似的代人受过,被关在这里?您,医士,总务长,以及你们医院里的所有坏蛋,在道德方面,比我们这里的任何人都要卑鄙得多,为什么被关起来的是我们,而不是你们?什么逻辑?”

“这跟道德和逻辑全不相干。一切取决于偶然。谁被关起来,他就得待在这里;谁没有被关起来,他就可以自由行动。就这么回事。我是医生,您是精神病患者,这与道德和逻辑毫不相干,这纯粹是偶然性造成的。”

“你这一派胡言我不懂……”伊凡?德米特里闷声闷气地说罢,在自己的床上坐了下来。

莫谢伊卡知道尼基塔当着医生的面儿不敢搜查他,便把不少面包、纸币和骨头摊在床上。他还是冻得发抖,用悦耳的声音很快地说着犹太话。大概他以为自己又在开铺子做买卖了。

“放我出去,”伊凡?德米特里说,他的声音发颤。

“我办不到。”

“为什么?为什么?”

“我没这个权力。您想一想,就算我放了您,您会有什么好处?您走了,可是城里人或者警察还会捉住您,再送您回来的。”

“对,对,这倒是真的……”伊凡?德米特里说着,擦一下额头,“这真可怕!那么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伊凡?德米特里的声音,他那张年轻聪明的脸和扭曲的面容,都让安德烈?叶菲梅奇喜欢。他想对这个年轻人亲热些,安慰他一下。他挨着他坐到床上,想了想说:

“您问怎么办,像您的这种处境,最好是从这里逃出去。可是,很遗憾,这徒劳无益。您会被人抓住的。一旦社会对罪犯、精神病人和一般的不合时宜的人严加防范,把他们隔离起来,这个社会是不可战胜的。您只有一条出路:安下心来,并且认定您待在这里是必要的。”

“谁都没有这个必要。”

“既然存在监狱和疯人院,那总得有人待在里面。不是您就是我,不是我就是别的什么人。您等着吧,在遥远的未来,监狱和疯人院不再存在,到那时也就不会再有这些铁窗和疯人衣了。当然,这样的时代迟早要来到的。”

伊凡?德米特里冷冷一笑。

“您开哪门子玩笑,”他眯起眼睛,说,“像您和您的助手尼基塔这样的老爷们跟未来没有任何关系,但是您可以相信,好心的先生,美好的时代一定会到来!纵使我说得平淡无奇,您取笑吧,但是,新生活的曙光将普照大地,真理必胜,而且在我们的大街上将举行盛大的庆典!我等不到那一天,早死了,然而我们的后代会迎来那么一天的。我衷心地祝贺他们,我高兴,为他们高兴!前进!愿上帝保佑你们,朋友们!”

伊凡?德米特里眼睛熠熠发亮,他站了起来,朝窗子方向伸出双手,用激动的声音继续道:

“为了这些铁窗我祝福你们!真理万岁!我高兴!”

“我并不认为这有什么理由值得高兴,”安德烈?叶菲梅奇说,他觉得伊凡?德米特里的动作像在演戏,这同样让他喜欢,“没有监狱和疯人院之时,正如您刚才讲的那样,便是真理胜利之日,然而事情的本质不会改变,自然规律依然如故。人们还会生病,衰老,死亡,跟现在一样。不管将来有多么灿烂的曙光照耀你们的生活,到头来人还得被钉进棺材,扔进墓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