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1 / 1)

戴莫夫坐下来等。一个黑发男子睡眼惺忪、无精打采地瞧了他几眼,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问道:

“要不要来一杯?”

戴莫夫又饥又渴,但他不想败坏自己的胃口,谢绝了。不久就听到脚步声和熟悉的笑声。门砰的一声响,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跑进屋来,她戴一顶宽边草帽,手里提着画箱。紧随其后的是里亚博夫斯基,他兴高采烈、满脸通红,拿着一把大伞和一张折叠椅。

“戴莫夫!”奥莉加?伊凡诺夫娜高声叫了起来,高兴得涨红了脸,“戴莫夫!”她又叫一声,把头和双手贴在他的胸脯上,“是你呀!你为什么这么久都不来?为什么?为什么?”

“我哪有时间,亲爱的?我总是忙忙碌碌。等我有空了,火车的班次又常常不合适。”

“不过看到你我好高兴!我夜夜都梦见你!我真担心你病了。哎呀,你不会知道你是多么可爱,你来得正好!这下可救了我了!只有你能救得了我!明天这儿要举行一个顶顶别致的婚礼,”她说着,笑嘻嘻地为丈夫系好领带,“车站上的年轻电报员奇克里杰耶夫明天结婚。很帅的一个小伙子,人也不蠢,你知道吗,他的脸上有一股刚强的、像熊一样的表情……正合适拿他当模特画一幅年轻的瓦里亚格人[21]。我们住在别墅里的人全对他很感兴趣,已经答应一定参加他的婚礼……他这人没有钱,孤单一人,还胆小怕事,所以呢,不用说,不同情他那就是罪过。你想想,做完弥撒就举行结婚仪式,然后从教堂里出来,大伙走到新娘家……你可知道,葱翠的小树林,小鸟唱着歌,在草地上的阳光斑斑驳驳,在这片翠绿色的背景上,我们都成了五颜六色的斑点――这画面多别致,有着法国印象派的韵味。可是,戴莫夫,叫我穿什么衣服进教堂?”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说着,做出一副哭相,“我这儿样样都缺,实在是样样都缺!没有衣服,没有花,没有手套……你一定得救救我。你既然来了,那就是说,是命运吩咐你来拯救我的。我亲爱的,你拿着这串钥匙,回家去,把衣柜里我那件粉红色连衣裙取来。你没忘了吧,就挂在最前面……然后在储藏室的右边地板上,你会看到两个硬纸盒。你打开上面的盒子,里面尽是花边,花边,花边,还有各种各样的零头碎料,这些东西底下就是花。你拿花的时候,千万要小心,可别弄皱了。亲爱的,把花都取来,容我挑挑……另外,再买一副手套。”

“好吧,”戴莫夫说,“我明天回去,叫人送来。”

“明天怎么行?”奥莉加?伊凡诺夫娜问,吃惊地望着他,“明天怎么来得及?明天头班火车早上九点开,婚礼在十一点举行。不,亲爱的,要今天回去,一定得今天回去!如果你明天来不了,那就找个人送来。好了,去吧……很快就有趟客车要经过这里。别误了火车,亲爱的。”

“好吧。”

“唉,我真舍不得放你走,”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说,泪水涌上她的眼眶,“唉,我这个傻瓜,干吗答应那个电报员呢?”

戴莫夫匆匆喝了一杯茶,拿了一个面包圈,温和地微笑着,上车站去了,那些鱼子酱、奶酪和鲑鱼,都让那两个黑发男子和胖演员消受了。

六月里一个宁静的月夜,奥莉加?伊凡诺夫娜站在伏尔加河上一条游轮的甲板上,时而望着水面,时而望着美丽的河岸。她的身旁站着里亚博夫斯基,对她说,水上黑黝黝的阴影并非阴影,而是梦。又说,这魔幻般的水域和它神奇的闪光,这无边无际的天空,以及忧伤而沉思中的河岸,都在诉说着我们生活的空虚,昭示着人世间存在一种崇高而永恒的幸福;在这样迷人的月夜,人若能忘却自己,死去,变成回忆,那该多美好!过去的岁月庸俗而无趣,未来也毫无意义,人的一生只能巧遇一次这美妙的夜晚,它也很快就要消逝,进入永恒――人活着又为了什么呢?

奥莉加?伊凡诺夫娜时而聆听着里亚博夫斯基的呓语,时而聆听着夜的宁静,心里却想着:她是永生的,永远不会死去。这前所未见的绿宝石般的河水,这天空、河岸,这幢幢黑影和充溢她心田的难以自抑的欢乐,都在告诉她:有朝一日她会成为伟大的艺术家;在那遥远的地方,在月夜的那一边,在无边无际的天地间,等待她的将是成功、荣誉和人民的爱戴……她久久地凝视着远方,似乎看到了蜂涌的人群,辉煌的灯火,似乎听到了庆典上凯旋的乐曲和人们的欢呼声,她自己则穿一袭白色长裙,鲜花从四面八方撒到她身上。她还想到,跟她并排站着、伏在船侧栏杆上的这个男人,是真正的伟人,天才,上帝的宠儿……迄今为止,他所创作的全部作品都那么优秀、新颖、不同凡响,日后他的稀世奇才完全成熟,他的创作将无限高超,令世人倾倒。这一点,从他的脸、从他的表达方式,从他对大自然的态度就表露无遗。关于阴影和黄昏的情调,关于月光,他都说得与众不同,用的是自己独特的语言,这一切使人不由得感受到他那种驾驭大自然的魅力。他本人风流倜傥,极富独创性。他独立不羁,逍遥自在,超凡脱俗,过着小鸟一样的生活。

“天凉了。”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说着,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里亚博夫斯基把自己的雨衣披在她身上,悲切地说:

“我觉得我的命运掌握在您的手里。我是奴隶。今天你为什么如此迷人?”

他一直目不转睛地打量她。他的眼神令她胆战心惊,她都不敢抬眼看他了。

“我发了疯似的爱着您……”他细声悄语道,呼出的气哈到她的脸颊上,“只要您对我说一个‘不’字,我就不想活了,我要抛弃艺术……”他激动万分地喃喃道,“爱我吧,爱我吧……”

“别说了,”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说时闭上了眼睛,“太可怕了。可戴莫夫呢?”

“什么戴莫夫?为什么提戴莫夫?戴莫夫关我什么事?伏尔加河,月亮,美景,我的爱情,我的痴情就在这儿,可没有什么戴莫夫!……唉,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不需要过去,只求您给我片刻的……一瞬间的欢乐!”

奥莉加?伊凡诺夫娜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她有心想一想丈夫,可是她又觉得过去的一切,婚姻、戴莫夫和家庭晚会,都微不足道,毫无意义,模糊不清,毫无必要,显得非常遥远……事实是,戴莫夫算什么?为什么提戴莫夫?她跟戴莫夫有什么相干?世间确有戴莫夫这个人吗,或者他仅仅是一个梦?

“其实,对他这样一个普通而又平凡的人来说,他得到的那份幸福已经够多的了。”她双手掩面想道,“让别人谴责去吧,诅咒去吧,我偏要这样,宁愿毁灭,偏要这样,宁愿毁灭……生活中的一切都应当去体验一番。天哪,这多恐怖又多美妙啊!”

“噢,怎么样?怎么样?”画家喃喃道,他搂着她,贪婪地吻她的手,她则有气无力地想推开他,“你爱不爱我?爱吗?爱吗?啊,夜多宁静!多美妙!”

“是的,是个美妙的夜!”她悄声说,瞧着他那双饱含泪水而闪闪发亮的眼睛,接着快速回过头去,搂住他,热烈地吻他。

“船快到基涅什玛了!”甲板的另一侧有人高声喊道。

可以听到沉重的脚步声。有人从小卖部出来从旁经过。

“听我说,”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说,她幸福得又笑又哭,“拿葡萄酒去。”

画家激动得脸色发白,坐到长椅上,怀着爱恋而感激的眼神打量着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后来他闭上眼,懒洋洋地微笑着,说:

“我累了。”

他把头靠在栏杆上。

九月二日,温暖,风平浪静,但一片阴沉。一清早,伏尔加河上升起薄雾,九点钟以后又下起毛毛细雨来。看来完全没有转晴的希望。喝茶的时候,里亚博夫斯基对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说,绘画是一门最难见成效而又最枯燥乏味的艺术,说他算不得画家,只有傻瓜才认为他有才华。突然间,他无端抓起一把餐刀,划破了自己一幅最好的画稿。早茶后,他神情忧郁地坐在窗前,眼望着伏尔加河。可是伏尔加河不再波光粼粼,变得浑浊灰暗,看上去冷冰冰的。所有的一切都使人想到,阴雨绵绵、阴沉的秋天即将来临。似乎是,两岸那一块块葱茏的绿毯,河上一串串宝石般的波光,明澈的蓝色远天,伏尔加河整个色彩斑斓、赏心悦目的自然美景,此刻都已让造物主收回去,藏进箱笼里,以备来年春季之用。伏尔加河附近的乌鸦在盘旋,讥笑它:“光秃秃一片!光秃秃一片!”里亚博夫斯基听着它们的聒噪,默默想道:他已江郎才尽;世上的一切都是有条件的、相对的、愚蠢的;他不该让自己受这个女人的约束……总之,他心情不好,苦闷难当。

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坐在隔板后面的床上,手指梳理着自己亚麻色的秀发,时而想象自己在客厅里,时而在卧室里,时而又在丈夫的书房里。想象又把她带到剧院里,带到女裁缝那里,带到那些名流朋友家里。现在他们都在干什么呢?他们还想起她吗?演出季已经开始,应该考虑一下晚会的事了。戴莫夫呢?啊,可爱的戴莫夫!他在每封信里都那么温存地、像孩子般苦苦央求她早点回家!每月他都给她寄来七十五卢布。有一次她写信告诉他,她欠了几位画家一百卢布,不久他真的把这笔钱寄来了。多么宽厚、善良的人啊!旅行生活搞得奥莉加?伊凡诺夫娜筋疲力尽,她厌烦了,恨不得马上离开这些乡民、这河上的潮气,甩掉那种肉体肮脏的感觉,这种浑身肮脏的感觉是她从一个村子搬到另一个村子,住在农家小屋里时时刻刻都感觉到的。要不是里亚博夫斯基许诺过,他要跟那些画家在此地一直住到九月二十日,她本可以今天就离开这里。要真能这样,那该多好啊!

“天哪!”里亚博夫斯基呻吟道,“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出太阳呢?没有阳光,我那幅阳光灿烂的风景画就无法画下去了!”

“你不是还有一幅画面上是多云天空的画稿吗?”奥莉加?伊凡诺夫娜从隔间走出来,说,“记得吗?在前景的右侧是树林,左侧是一群母牛和鹅。趁现在你可以把它画完。”

“哼!”画家皱起眉头,“画完!难道您以为我这人就那么蠢,就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你对我的态度变化真大!”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叹了一口气。

“嘿,那就好。”

奥莉加?伊凡诺夫娜的脸上一阵抽搐,她走到炉子旁边,哭了起来。

“对,现在缺的就是眼泪。算了吧!我有成千上万种理由哭,但就是不哭。”

“成千上万种理由!”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呜咽着说,“最根本的理由就是您已经把我当成了累赘。是的!”她说完,放声大哭起来,“说实在的,您现在已经为我们的爱情感到羞耻。您想方设法提防被那几个画家知道,其实是瞒不过去的,他们早就知道了。”

“奥莉加,我只求您一件事,”画家央求道,一手按着胸口,“只求一件事:别再折磨我!此外,我对您别无所求!”

“那您起誓,说您现在仍然爱我!”

“这太折磨人了!”画家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他跳了起来,“到头来我只好去跳伏尔加河,要不然发疯!你饶了我吧!”

“好啊,您杀了我吧,杀了我吧!”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嚷起来,“动手呀!”

她又号啕大哭起来,跑回隔间去了。雨水打在农舍的干草顶上,响起沙沙声。里亚博夫斯基抱着头,在小屋里踱来踱去。后来他一脸果断的神色,似乎想对谁证明什么,戴上帽子,扛上猎枪,出了农舍。

他走后,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躺在床上哭了很久。她首先想到,最好服毒自尽,让回来的里亚博夫斯基发现她已经死了。想象又把她带回自家的客厅,带回丈夫的书房。她想象着自己一动不动地坐在戴莫夫身旁,享受着身心的安宁和洁净,到了晚间坐在剧院里,听马西尼[22]演唱。她想念文明,想念城市的繁华,想念那些名人,想得她愁肠寸断。进来一位农妇,不慌不忙地生炉子做饭。烟熏火燎,空气被烟熏得变成了淡蓝色。画家们回来了,高筒靴上沾满了烂泥,脸上挂着雨水。他们分析画稿,聊以自慰地说:伏尔加河即使遇上恶劣天气,也自有它的魅力。那只廉价的挂钟在墙上滴答作响……冻僵的苍蝇聚在放圣像的屋角里嗡嗡乱叫,可以听到板凳底下那些厚纸板中间有蟑螂爬来爬去……

里亚博夫斯基直到太阳西下才回到农舍。他把帽子往桌上一扔,也没有脱下脏靴,脸色苍白、疲惫不堪地坐到长凳上,立即闭上眼睛。

“我累了……”他说,动了动眉毛,竭力想抬起眼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