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1 / 1)

东家的茶炊很小,得烧五次左右茶炊才能满足需要。瓦里卡得一动不动站着伺候客人,睁大眼睛等着种种吩咐。

“瓦里卡,快去买三瓶啤酒!”

她转身拔腿就跑,尽量跑得快些,好赶走睡意。

“瓦里卡,买白酒去!瓦里卡,开瓶塞的钻子在哪儿?瓦里卡,去把青鱼收拾好!”

客人终于走了。灯都灭了,东家夫妇都睡了。

“瓦里卡,去摇摇孩子!”传来了最后一道命令。

炉炕上响起蟋蟀的鸣叫声。天花板上的绿色斑点和地上尿布与裤子的影子又进了瓦里卡那半闭半开的眼睛,不停地朝她眨巴眼睛,害得她又头脑昏昏沉沉起来。

“睡吧,好好睡吧,”瓦里卡嘟嘟哝哝道,“我给你唱支歌儿……”

可小娃娃哭哭啼啼,哭得声嘶力竭。瓦里卡又看见那条满是稀泥的公路、背着行囊的行人、佩拉盖娅和爹叶菲姆。她只觉得纳闷儿,这些人她全都认识,但瞌睡蒙??中,究竟是什么力量把她的手脚捆起来,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不让她活下去?她回头寻找这力量,自己好摆脱出来,但就是找不到。最后,她在极度痛苦中,费了最大的劲儿睁大眼睛,抬头打量天花板上那在不停眨巴眼睛的绿斑点,听着娃娃的哭声,终于找到了让她不得安生的敌人。

这敌人就是娃娃。

她笑了。她觉得好生奇怪,这点儿小事,之前怎么就没注意到呢?绿斑点、尿布和裤子的影子,还有蟋蟀,看来也都在笑,都显出纳闷儿的神情来。

瓦里卡被这虚假的想象所控制。她从矮凳上站了起来,开怀一笑,眼睛也不眨巴,便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想到即刻就要摆脱这捆绑她手脚的娃娃,顿时心花怒放起来,心头痒痒的……弄死这娃娃,然后睡觉,睡觉,睡觉……

瓦里卡面带笑容,眨巴着眼睛,伸出手指对绿斑点和影子做出了吓唬的手势,然后来到摇篮前,对娃娃弯下身子。掐死娃娃后,她很快往地板上一躺,开心得笑了起来,现在好睡了。片刻后她已睡得死死的……

(1888年)

跳来跳去的女人

亲朋好友全来参加奥莉加?伊凡诺夫娜的婚礼。

“瞧哪,他身上是不是有其独特之处?”她朝丈夫那边点了点头,对朋友们说,像是要解释一下,她为什么嫁给了这么一个普普通通、极寻常、毫无出众之处的人。

她的丈夫奥西普?斯捷潘内奇?戴莫夫是一名医生,九品文官。他在两家医院里从医:在一家医院里任编外主治医师,在另一家医院当解剖师。每天从上午九点到中午,他给门诊病人看病,查房,午后乘公共马车赶到另一家医院,解剖病人尸体。他也私人行医,不过收入菲薄,一年只有五百来卢布。就这点点钱。此外,他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而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和她的亲朋好友个个都不同凡响。他们各有过人之处,出类拔萃。有的已闻名遐迩,称得上是专家名流;有的虽说尚未成名,但前程灿烂。有一位剧院演员,早已是公认的伟大天才,他优雅、聪明、谦逊,还是一名出色的朗诵家,他教奥莉加?伊凡诺夫娜朗诵。有一位歌剧院的歌唱家,一个好心肠的胖子,经常叹着气要奥莉加?伊凡诺夫娜相信:她是在自毁前程,她要是不懒散,能管束自己,那她肯定能成为一名出色的歌唱家。此外还有好几名画家,为首的是擅长风俗画、动物画和风景画的里亚博夫斯基,一个风流倜傥的金发青年,年方二十五左右,几次画展都大获成功,最近的一幅画就卖了五百卢布。他为奥莉加?伊凡诺夫娜修改画稿,说她前程不可估量。还有一位大提琴手,他的琴声如泣如诉,动人心弦。他毫不掩饰地说,在他认识的所有女人中间,配得上为自己伴奏的,非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莫属。另外还有一位作家,年纪轻轻,却已名声在外,他写过不少中篇小说、剧本和短篇小说。此外还有谁呢?是了,还有瓦西里?瓦西里伊奇,贵族,地主,业余的插图画家,刊头卷尾的小花饰设计者,酷爱古老的俄罗斯风格、壮士歌和民谣,在纸张上、瓷器上和熏黑的盘子上,他能创造出真正的奇迹。这伙逍遥自在的演艺人员,命运的宠儿,虽说一个个彬彬有礼、态度谦和,也只有在生病的时候才会想起医生的存在。戴莫夫这个姓氏在他们听来跟西多罗夫和塔拉索夫毫无区别。在这伙人中间,戴莫夫显得格格不入、多余、矮小,尽管他身材高大,宽肩阔背。看上去他身上的礼服像是别人的,还留着店伙计的胡子。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他是作家或艺术家,那么别人就会说,他那胡子令人想到了左拉[16]。

那位演员对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说,她穿上这身漂亮的婚纱,再配上亚麻色的头发,真像一棵春天里婀娜多姿的樱桃树,满树娇嫩的白花绽放。

“不,您听我说,”奥莉加?伊凡诺夫娜挽住他的胳膊,对他言道,“这件事是如何意外发生的?您听我说,听我说……我得告诉您:我爸爸同戴莫夫在一家医院里共事。有一回可怜的爸爸病了,戴莫夫日日夜夜守在他的病床前。多么了不起的自我牺牲精神啊!您听我说,里亚博夫斯基……还有您,作家,你们都听着,这很有意思,你们且靠近一点。多么了不起的自我牺牲精神,多么真诚的关怀!我也一连几夜没有睡觉,守着爸爸。突然间,了不得,姑娘征服了善良小伙子的心!我的戴莫夫神魂颠倒地堕入情网。真的,命运往往是这么离奇!爸爸死后,他常来看我,有时两人在街上相遇,有那么一天晚上,突然间冷不防他向我求婚了……简直像雪山压顶……我哭了一个通宵,我自己也没命地爱上他了。现在,你们瞧,我成了他的妻子。他身上是不是有不寻常之处:强壮,有力,像熊一样?此刻,他的脸有四分之三对着我们,光线不好。等他转过身来,你们瞧他的前额。里亚博夫斯基,您得说说这前额怎么样?戴莫夫,我们正说你呢!”她大声招呼大夫,“你过来,把你诚实的手伸给里亚博夫斯基……这就对了。你们做个朋友吧。”

戴莫夫善良而纯真地微笑着,向里亚博夫斯基伸出手去,说:

“幸会幸会。当年我有个同班毕业的同学也姓里亚博夫斯基。他不会是您的亲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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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莉加?伊凡诺夫娜二十二岁,戴莫夫三十一岁。婚后,他们的日子美满。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在客厅的四面墙上桂满了自己的和别人的画稿,有的配了画框,有的没有。她在钢琴和家具附近劈出了狭小而漂亮的一角,里面点缀着种种中国小花伞、画架、五颜六色的小布条、匕首、半身雕像和照片等玩意儿……她用民间木版画把餐室的墙壁裱糊起来,挂上树皮鞋和镰刀,屋角放一把长柄大镰刀和搂草的耙子,结果,餐室里洋溢着一片俄罗斯的乡野情调。在卧室,她在天花板和四面墙上钉上黑绒布,显得更像山间岩穴。在两张床的上方挂一盏威尼斯灯笼,门旁还立着一个手执戟的假人。大家认为,这对年轻夫妇营造了一个温馨的小窝。

每天早上,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要到十一点才起床,之后她弹钢琴,要是有太阳,就画油画。随后,到十二点多钟,她就坐车去找女裁缝。她和戴莫夫手头的钱不多,只够日常开销,为了经常有新衣服可穿,以此引人注目,她和女裁缝只好挖空心思,花样翻新。她们经常把旧衣服染一染,加上一些不值钱的零头透花纱、花边、长毛绒和丝绸,如此一来就能创造出种种奇迹来。做出来的东西着实迷人,简直不能叫衣服,而是梦幻。从女裁缝家里出来,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就乘车去拜访某位熟悉的女演员,打听一些戏剧界新闻,顺便弄几张新剧首场演出或义演的戏票。从女演员家出来,她还得坐车去某位画家的画室,或者参观某个画展,然后再去拜访某位名流――邀请她去做客,要么是回访,或者只是聊聊天。她所到之处无不受到热诚而友好的欢迎,大家都夸她漂亮、可爱,是位罕见的女性……那些她称之为名流和伟人的人也都把她视作知己,当作他们的志同道合者。这些人众口一词地向她预言:凭她的天赋、情趣和聪明,只要她不分散精力,将来一定大有作为。她唱歌,弹钢琴,画画,雕塑,参加业余演出,所有这些她都不是应付之举,而是横溢才华的流露。不论扎个彩灯,还是梳妆打扮,哪怕只给人系条领带,她都做得特别富有艺术情趣,显得别致优雅,可爱可人。不过,有一方面她的才能表现得最为突出,那就是,她善于快速结识名流,很快跟他们混熟。遇到有人刚崭露头角,引起人们的注意,她就立即与他结识,当天即跟他交上朋友,并请他来家里做客。每结交一个新的名人对她来说不啻是场真正的喜庆节日。她崇拜名人,为他们骄傲,夜夜梦见他们。她渴慕名人,而且这种渴望永远得不到满足。旧的名人离去,被遗忘,又有新的名人取而代之。不过,对这些新名人她很快便觉得习以为常,或者失望之余,又开始急切地寻找新的名人,新的伟人,找到后又找新的。为什么呢?

下午四点多钟她和丈夫一块儿在家吃午饭。丈夫为人朴实,他健全的思想和善良的心地让她喜出望外,让她欣喜若狂。她时不时跳起来,冲动地抱住他的头,狂吻不止。

“你呀,戴莫夫,是个聪明而又高尚的人,”她说,“只是你有一个很大的缺点。你对艺术丝毫不感兴趣,你否定音乐和绘画。”

“我不了解它们,”他心平气和地说,“我一辈子搞的是自然科学和医学,所以我没有时间再对种种艺术感兴趣。”

“这太可怕了,戴莫夫!”

“为什么?你的那些朋友不懂自然科学和医学,可是你并没有因此而责难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专长。我不懂风景画和歌剧,但我这样想:既然有一批聪明人为它们献出了毕生的精力,而另一些聪明人愿意为它们花费大笔的钱,可见人们需要它们。我不懂,并不说明我否定它们。”

“来,让我握握你那真诚的手!”

午饭后,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又出门访友,然后上剧院看戏,或者去听音乐会,半夜才回家。天天如此。

每逢星期三,她家总有晚会。晚会上,女主人和客人们不玩牌,不跳舞,他们以各种艺术活动为乐。话剧演员朗诵,歌剧演员唱歌,画家们在纪念册上绘画(这种纪念册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多的是),大提琴手演奏,女主人本人也绘画,也雕塑,也唱歌,也伴奏。在朗诵、演奏和唱歌间歇期间,他们谈论文学、戏剧和绘画,而且常常争论不休。晚会上没有女宾,因为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认为,除了女演员和她的女裁缝,其余的女人一概无聊而庸俗。每次晚会都免不了这种场面:门铃声一响,女主人便猛地一惊,随即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说:“他来了!”这个“他”指的是一位应邀来访的新的名人。戴莫夫不到客厅露面,而且谁也想不起他的存在。但是一到十一点半,通往餐室的门打开,戴莫夫带着他善良敦厚的微笑出现在门口,搓着手说:

“请吧,诸位先生,请吃点儿东西。”

大家进了餐室,每一回看见餐桌上摆的老是那几样东西:一盘牡蛎,一块火腿或者小牛肉,沙丁鱼罐头,奶酪,鱼子酱,蘑菇,伏特加和两瓶葡萄酒。

“我亲爱的管家[17],”奥莉加?伊凡诺夫娜高兴得轻轻拍起掌来,说,“你真迷人!先生们,注意看他的额头!戴莫夫,你侧过脸来。先生们,瞧他的脸相多像孟加拉老虎,可表情却像鹿一样善良可爱。啊,多可爱!”

客人们吃着,看着戴莫夫,心想:“确实,挺不错的一个矮小的好人。”但很快他们就把他丢到了脑后,继续谈他们的戏剧、音乐和绘画。

这对年轻夫妇十分幸福,他们的生活过得顺顺当当。不过他们蜜月的第三个星期却过得不很美满,甚至有点儿凄凉。原来戴莫夫在医院里感染上了丹毒,在床上躺了六天,而且不得不把他一头漂亮的黑发剃得精光。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坐在他身旁,伤心得泪水涟涟。不过等他的病情刚有好转,她就用一块白头巾把他的光头缠起来,把他当成贝多因人[18]画下来。两人又快活如前。病愈后他去医院上班,可是三天后他又出了麻烦。

“我真不走运,亲爱的!”吃午饭时他说,“今天我做了四次解剖,一下子划破了两个手指头。回家后我才发现。”

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大吃一惊。他却笑着说,小事一桩,他做解剖的时候经常划破手。

“我太投入,亲爱的,就变得大意了。”

奥莉加?伊凡诺夫娜焦急不安地预料他会受尸体感染,天天夜里为他祷告,结果平安无事。于是他们重又无忧无虑,过起安定幸福的生活。眼前的生活是美好的,紧跟着春天即将来临,春天已经在远处笑意浓浓,预示着不尽的赏心乐事。幸福原本是没有穷尽的!四月,五月,六月,可以住到城外的别墅去,散步,写生,钓鱼,听夜莺唱歌。然后从七月到深秋,画家们将沿伏尔加河旅游,她作为团体[19]的一名必不可少的成员,参加这一活动义不容辞。她已经用细麻布缝了两套旅行装,买了路上用的颜料、画笔、画布和新的调色板。里亚博夫斯基几乎每天都来她家,看看她的绘画有什么长进。每当她把画拿给他看,他总是把手深深地往衣袋里一插,咬着嘴唇,哼了哼鼻子,说:

“噢,是这样……您的这片云在叫喊:不像被晚霞照亮的云。前景像被咬得七零八落,有些地方,您明白吗,不大对劲儿……您的那座小木屋被什么东西压得喘不过气来,哇哇叫苦……这个屋角应当再暗一些。不过总的来说还不坏……我赞赏。”

他说得越是难懂,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听得越明白。

圣灵降临节[20]的第二天,午饭后戴莫夫买了一些酒菜和糖果,动身去别墅看望妻子。他俩没见面已有两周之久了,他很想念她。他先是坐了一段火车,后来在一大片树林里寻找自家的别墅,他早已觉得又饿又累,一心盼望着不久能自由自在地跟妻子共进晚餐,再美美地睡上一觉。他看着那包东西心里甜滋滋的,那里面可有鱼子酱、奶酪和鲑鱼哩。

他终于找到自家的别墅,认了出来,这时太阳快要下山了。一个老女仆告诉他:太太不在家,不过他们很快就会回来。这别墅样子难看极了,天花板低矮,糊着字纸,地板凹凸不平,有许多裂缝。房子有三个房间。一间房里摆着一张床;另一个房间里,椅子上和窗台上胡乱扔着画布、画笔、脏纸、男人的大衣和帽子;在第三个房间里戴莫夫看到三个不认识的男人。其中两人是留着大胡子的黑发男子,第三人很胖,脸面刮得光光的,看样子是名演员,桌上的茶炊吱吱地冒着气。

“您有什么事?”演员用男低音问,冷冷地打量着戴莫夫,“您找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吗?请等一下,她很快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