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1 / 1)

奥莉加?伊凡诺夫娜为了对他表示亲热,表明她没有生气,就坐到他的身旁,默默地吻了他一下,把小木梳插进他的浅色头发里。她想给他梳头。

“您这是干什么?”他问,猛地一哆嗦,好像有个冰凉的东西碰到他的身体,他睁开眼睛,“您这是干什么?让我安静一会儿,求您了!”

他推开她,径自走掉了。她觉得他的脸上显出憎恶和懊恼的神情。这时候,农妇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盆菜汤给他送来,奥莉加?伊凡诺夫娜看到,她的两个大拇指都泡在汤里。这个腆着大肚子的脏农妇、菜汤吃得津津有味的里亚博夫斯基、小屋以及整个生活,此刻都令她心生恐惧之感,虽说刚来的时候她很喜欢这种简朴和颇有艺术趣味的杂乱生活。她突然感到自己受了侮辱,便冷冷地说:

“我们需要分开一段时间,要不然由于无聊我们当真会吵翻的,我讨厌这样。今天我就走。”

“怎么走?骑棍子走吗?”

“今天礼拜四,九点半钟有一班轮船经过这里。”

“是吗?好,好……那有什么,你走吧……”里亚博夫斯基温和地说,他用毛巾作了餐巾,擦了擦嘴,“你在这里闷得慌,无所事事,只有十足的利己主义者才想留下您。你走吧,二十号以后我们又会见面的。”

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兴高采烈地收拾起东西,高兴得脸都红了。难道这是真的吗?她暗自问自己,她真的很快就能在客厅里画画,在卧室里睡觉,在铺着桌布的餐桌上吃饭吗?她变得轻松愉快,不生画家的气了。

“我把颜料和画笔全给你留下,里亚布沙[23],”她说,“我留下的东西,以后你都给我带回去……听好了,我走以后你别偷懒,别闷闷不乐,你要工作。你是我的好样的,里亚布沙。”

九点钟,里亚博夫斯基跟她吻别,她立即想到,他这样做是免得当着画家们的面儿在轮船上吻她。他把她送到码头,轮船不久就来了,载走了她。

两天半后她才回到家里,来不及脱掉帽子和雨衣,她激动得喘着粗气跑进了客厅,又从客厅到了餐室。戴莫夫没穿上衣,背心敞开着,坐在餐桌后,在叉子上磨刀子。他面前的盘子上摆着一只松鸡。当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走进住宅的那一刻,她决定,一切都得瞒过丈夫,对此她相信自己有足够的能力和本事。可是现在,当她看到他那开朗、温和、幸福的笑容和那双快活得闪闪发亮的眼睛时,她立即感到,要瞒过这个人是卑鄙丑恶的,同时也不可能,她做不到,不啻要她去干诽谤、偷窃、杀人的勾当。刹那间,她决定把发生的事和盘托出。她让他吻她,拥抱她,随后她在他面前跪了下来,双手蒙住了脸。

“怎么啦,怎么啦,亲爱的?”他柔声问道,“是想家了吧?”

她抬起羞得通红的脸,用负疚、恳求的目光望着他,但是恐惧和羞愧使她失去了说出真情的勇气来。

“没什么……”她说,“我这是太……”

“坐下吧,”他说着把她搀起来,扶她坐到餐桌后,“这就好了……吃松鸡吧。小可怜儿,你一定饿坏了。”

她贪婪地吸进家里温馨的空气,吃着松鸡;他柔情脉脉地瞧着她,快活地笑了。

显然,过了半个冬季,戴莫夫才知道自己受骗了。他好像自己做了亏心事似的,遇见她时已不敢正视她的眼睛,脸上再也见不到愉快的笑容了。为了减少跟她单独相处的时间,他常常把自己的同事科罗斯捷列夫带回家吃午饭。这个五短身材的人留着短发,面容憔悴,每当跟奥莉加?伊凡诺夫娜交谈的时候,总是紧张得把自己坎肩上的全部纽扣先解开再扣上,然后用右手去捻左侧的唇髭。吃饭的时候,两位医生谈的都是医学问题,如横膈膜一旦升高有可能导致心律不齐,如最近一个时期经常遇到许多神经炎患者。有一次戴莫夫谈到,他昨天解剖了一具尸体,诊断书上写着“恶性贫血”,他却在胰腺上发现了癌变。两人之所以这样做,似乎只是为了让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可以不说话,确切地说让她不必撒谎。饭后,科罗斯捷列夫坐到钢琴前,戴莫夫叹口气,对他说:

“唉,老兄!弹吧,没什么!弹首忧伤的曲子吧。”

科罗斯捷列夫耸起肩膀,伸开十指,在钢琴上奏出几个和音,然后用男高音唱起来:“你且告诉我,俄罗斯哪里的农民不呻吟?”[24]戴莫夫又长叹一声,一手支着下颊,沉思起来。

近来,奥莉加?伊凡诺夫娜的行为举止不谨慎。每天早晨她醒来后心绪总是很坏。她想到,她已经不爱里亚博夫斯基,谢天谢地,这事已经了结了。可是喝完咖啡,她又想到,里亚博夫斯基害得她失去丈夫,现在她既失去了丈夫,又失去了里亚博夫斯基。后来她回想起一些熟人的谈话,说里亚博夫斯基正准备在画展上展出一幅惊人之作,是风景画和风俗画的混合体,富有波列诺夫[25]的风格。据说,凡是去过他画室的人,都为此欣喜若狂。不过她又想,他是在她的影响下才创作出这幅画的,总之,多亏她的影响他才发生巨变,创作上才有所突破。她的影响如此巨大,至关重要,一旦她丢下他不管,那么看来他就完了。她又回想起,最近他来看她的时候,穿一件带小花点的灰上衣,系着新领带,懒洋洋地问她:“我漂亮吗?”是的,凭他那翩翩的风度、长长的鬓发和蓝蓝的眼睛,他的确风流倜傥(也许,这是最初的印象),而且他对她很温柔。

就这样经过一阵胡思乱想后,奥莉加?伊凡诺夫娜更衣打扮,怀着异常激动的心情,去画室找里亚博夫斯基。她到那儿时,见他心情极佳,正自我陶醉于那幅真正出色的画中。他跳跳蹦蹦,嘻嘻哈哈,对严肃的问题总是以几句玩笑对之。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嫉妒里亚博夫斯基,痛恨他的那幅画,不过出于礼貌,还是在画前默默站了五分钟,最后,她像人们面对圣物,叹了一口气,小声说:

“是的,你还从来没有画过这样的画。你知道,简直是惊人之举!”

后来她求他,求他爱她,不要抛弃她,怜惜她这个可怜而不幸的人。她哭哭啼啼,吻他的手,要求他对她起誓,说他爱她,而且一再向他表明,离开她良好的影响,他将走上歧途,自取毁灭。她败坏了画家的好兴致,心里感到深深的屈辱,最后只好去找女裁缝,或者找熟悉的女演员弄几张戏票。

如果她在画室里找不到他,她就给他留下信,发誓赌咒说:要是今天不来看她,她一定服毒自尽。他害怕了,就来找她,还留下来吃饭。他并不顾忌她的丈夫在场,对她说话粗鲁无礼,她也针锋相对。两人都感到彼此已密不可分,都觉得对方是暴君,是仇敌。他俩恶言相加,在气愤中全然没有注意到,他们的举动不成体统,连蓄短发的科罗斯捷列夫也看出其中的端倪。饭后,里亚博夫斯基匆匆告辞,走了。

“您去哪儿?”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在前室愤恨地问他。

他皱起眉头,眯着眼睛,随口说出一个她也熟悉的女人的名字。显然他这是嘲弄她的嫉妒,故意惹她生气。她回到自己的卧室,倒在床上。由于嫉妒,懊丧,受辱和羞耻,她咬着枕头,放声大哭起来。戴莫夫撇下客厅里的科罗斯捷列夫,来到卧室,局促不安、手足无措地小声说:

“别哭得这么响,亲爱的……何苦呢?这种事不可声张……要不露声色……你知道,已经发生的事已无力回天了。”

她不知道怎样才能平息心中的妒火,只觉得太阳穴疼痛难当。她转而又想,事情还可以挽回,于是她梳洗一番,朝泪痕斑斑的脸上扑点儿粉,飞一般去找那个熟悉的女人。她在那个女人家没有找到里亚博夫斯基,就坐车找第二家,然后找第三家……开始时,她还觉得这样乱找一气有点儿不好意思,后来也习惯了。常常是,一个晚上她跑遍了她认得的所有女人的家,为的是找到里亚博夫斯基。大家也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有一天,她对里亚博夫斯基说到她的丈夫:

“这个人的宽宏大量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她就喜欢说这句话,但凡遇到知道她和里亚博夫斯基的风流韵事的画家,她总是把手用力一挥,这样说她的丈夫:

“这个人的宽宏大量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他们的生活方式倒还跟去年一样没有改变。每逢礼拜三举行晚会。演员朗诵,画家作画,大提琴手演奏,歌唱家唱歌,而且到了十一点半,通往餐室的门打开了,戴莫夫面带微笑说:

“请吧,诸位先生,请吃点儿东西。”

奥莉加?伊凡诺夫娜照旧寻找伟人,找到了不满意,又重找。跟从前一样,她每天深夜才回家,这时候戴莫夫却不像去年那样已经睡觉,而是坐在他的书房里,在写什么东西。他要到三点才躺下,八点钟就起床了。

一天傍晚,她正准备去看戏,站在卧室的穿衣镜前,戴莫夫穿着礼服、系着白领带走了进来。他温和地微笑着,像过去一样,兴高采烈地瞧着妻子的眼睛。他的脸上容光焕发。

“我刚通过了学位论文答辩。”他说着,坐下来揉他的膝盖。

“通过了?”奥莉加?伊凡诺夫娜问。

“啊哈!”他笑起来,伸长脖子想看看镜子里妻子的脸,她却始终背对着他,站在那里梳理头发,“啊哈!”他又说了一遍,“你知道,他们很可能授予我一个病理学概论方面的编外副教授职称。有这方面的迹象。”

从他那张容光焕发、无比幸福的脸上可以看出,此刻只要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能分享他的喜悦和成功,那他会原谅她的一切,包括现在的和将来的,他会把一切都忘掉。可是她不懂什么叫编外副教授,什么叫病理学概论,再说她担心看戏迟到了,所以什么话也没有说。

他坐了两分钟,怀着歉意微微一笑,走了出去。

这是最不平静的一天。

戴莫夫头痛得厉害。早上,他没有喝茶,也没去医院,一直躺在书房里的一张土耳其式长沙发上。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像平时一样十二点多钟又去找里亚博夫斯基,想让他看看自己的nature morte[26],再问问他昨天为什么不来找她。她觉得这幅画毫无意思,她之所以画它只是为了找个无谓的借口可以去找画家。

她没拉门铃就走了进去。她在前室脱套鞋时,听到画室里似乎有人轻轻地跑过去,还有女人衣裙的?O?@声。她往画室里张望,只看到棕色的裙子一角一闪而过,消失在一幅大画后面。这幅画连同画架,从顶端一直到地板,都蒙着黑布。毫无疑问,有个女人躲起来了。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常常也在这幅画后面躲起来的!里亚博夫斯基显然很窘,他对她的到来似乎感到吃惊,向她伸出双手,不自然地笑着说:

“哎呀呀!见到您真高兴。有什么好消息吗?”

奥莉加?伊凡诺夫娜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她受到羞辱,感到伤心。哪怕给她一百万,她也不愿在有这个不相干的女人、情敌、虚伪的人在场的情况下说话。那女人现在站在画布后面,大概正在幸灾乐祸地笑呢。

“我给您带来一幅画稿……”她用极细的声音怯生生地说,她的嘴唇在哆嗦,“一幅nature morte。”

“啊?……画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