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忽然掀帘跑近个家丁,高声呼道:“老爷,刚有信鸽入鸽房,是宿州那边来了家书!”
“家书?”温秉文当即起身,面露忧色地拆了信筒,“父亲怎的突然来信,可是有什么要紧事?这......”
信笺卷得细,舒张延展间起了风,檐下铃铎清凌凌地响,铜片闪烁着屋外天光。
白纸黑字间,渐渐露出一个完整的“邈”。
***
元宵热闹,年节最后的缩影俱在今天。入了夜,阳寂城内华灯满溢,季邈与司珹着便服到府外,缘平沙主街慢慢走着。
“今夜过后,宵禁便要重启。再过两日,我也得返回朝天阙了。”季邈说,“二月前后,西北休战期也会过去。不过嵯垣的冬天更加漫长,待他们水草丰沛、膘肥马壮时,已经快到春夏之交。”
“今冬雪大,不仅我朝,嵯垣受灾也会同样严重。”司珹温声道,“或许几月后,冻烂的土地依旧泥泞坑洼,边防压力也不如往年那般大。毕竟太子正南巡,须得时时注意蓬州动向。”
“若太子当真薨于南巡,”季邈看向他,“那么于礼于亲,我同季瑜都该赴衍都奔丧三月。如今舅舅在朝中任户部尚书,届时去衍都,我可趁机到府中拜访,好生筹谋。”
岂料,司珹摇了摇头。
“太被动了。”
他停在一处彩灯铺前,被重叠灯影模糊掉轮廓。在流转斑斓的街景里,年前渡冰人的突袭、蓬州赵解元的身死,与昨夜大火焚尽的旧城,均走马灯般匆匆而来,交织在浓稠的夜。
不过短短一月,变数便已如此之多。虽知太子南巡必然有异,可司珹再也无法将其同前世重叠相看。
此生诸多变数,李氏各种行动,均是由他引发。
于是他微微仰首看季邈,轻声说:“将军,你我不能坐以待毙。如今既然已同宿州温氏取得联络,我们便得尽快派人过去,以期详谈。此举一来为了尽早筹谋,二来宿州毗邻巡南府,同瑾州相接,也便更好观察李氏动向,留意太子队伍。”
“你想让谁去?”季邈说,“这种事情太隐秘,咱们身边信得过的寥寥无几。戚川倒是个好人选,可他身为军中副将,突然离开阳寂,必然会引起怀疑。”
“除却戚川外,李十一也还算可靠。但他毕竟年少,心智尚且不成熟,此等重任落到他身上,他怎么担得......”
“将军。”司珹忽然打断季邈,他声音柔软,眼底盈着潋滟的波。他开口,似笑非笑地继续说下去。
“我去呀。”
季邈脑中有什么东西倏忽断裂,下意识道:“不行。”
“为什么?”司珹冷然地问,看向季邈的眼神微微眯起。他这样注视人的时候,眼里那种与生俱来的无害表现就被挑破,只淌出冷而浓的,叫人不自觉敬畏的东西。
是野心。
季邈没有逃避,试图和这个全然给予自己的眼神相抗衡。是了,他怎么该忘记司珹的野心?
对方袒露的温驯不过是种伪装,可真决定做些什么的时候,司珹柔软的腹肉轻轻一翻,就能变作冷而锐的鳞,也隐约可见尖利的齿。
此刻注目便是司珹的獠牙,它咬在季邈身上,注入一种曼妙的苦痛。
“太危险了。”季邈试图抵抗,“你体魄不好,身手也欠佳。阳寂往宿州连明城有千里之远,此去危险重重,你一个人怎么行?”
“叫人送我去,也是行的。”司珹体贴地说,“等到了连明城,有将军母家温氏庇佑,我便没什么危险可言了。但如今你无从脱身,最合适的人选只有我。我在王府中是个妓子,身份低微,失去了将军偏爱便可脱身离去。没人会挽留我,也无人会在意我。”
他凑近一点,几乎附到了季邈耳边,像说悄悄话一般:“只要将军冷落我、厌弃我,这戏便能骗过所有人,好不好?”
司珹的吐息这样热,呼吸也细密,蛇芯一样往季邈耳朵里钻。后者像是不堪忍受般闭上眼,于是司珹退开一点,等待他循循而诱后的答案
“不。”
司珹诧然一瞬,微微睁大了眼。
第28章 “我都陪着你。”
司珹没想过季邈会拒绝。
他自短暂的茫怔中回神, 还没来得及询问,就听季邈继续说。
“你若以此种方式被逐出王府,此后便再回不来别院了。”
季邈讲话间偏了头, 司珹却没动。于是此时此刻,对方的唇几乎擦着他耳廓下颌,滑了过去。
这种似有若无的接触忽然叫季邈心脏骤紧,紧接着是酸胀, 和一丝微不可觉的抽痛。
为什么会如此抗拒?
季邈以为自己早习惯了别离。他久在沙场, 经历最多的便是生离死别。出征时振臂高呼的将士, 转瞬便倒作血中伏尸, 连最后的呜咽都销声匿迹。
别离是季邈不得已而有的知交,他从出生伊始就同它作伴,母亲之死最先叫他体会到这一点。
可怎么到了司珹这里......
他们分明不过相识一月而已。
“你想我回来, ”司珹问,“可是将军, 这里值得留恋的究竟是什么?”
季邈在这一问后倏忽哑口。
“时局若变,阳寂就只是你的起点。”司珹说, “王府别院并非良居,这样的地方弃便弃了。外祖已来信, 你今后另有归处, 再不必拘于方寸囚笼之中。”
季邈喉结滑动,他在华灯里看着司珹, 此刻他们这样近, 又那样远, 像隔着山海云雾, 又似流沙过指。
他怎么就看不清,也握不住。
“我并非一定要阻止你离开。”季邈闭了闭眼, 才说,“收到外祖来信后,我也恨不能立刻就赶到宿州。可惜我不能,我脱不了身。”
“折玉,你说得对,肃远王府绝非你我归处。可如今你为了我的前路奔走,我怎么能再让你身后声名尽毁?”
他终于说出了这句话。凭心而论,季邈自己也觉得这话听着有些微妙,像是笨拙又青涩的示好,以至于他都猜到了司珹会怎样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