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1 / 1)

司珹不在乎。

“声名本就是身外物。”司珹轻柔地说,“镖客也好,妓子也罢。世人千万余双眼,便视我有千万种,难道我个个都要去追究?将军,于我而言,这世间莫逆之交不在多,一人已足够。”

他们对视着,季邈又在那双眼里见到笑。今夜他们在阳寂,元宵节再寻常不过的灯摊前,远处有猜灯谜的嬉笑吵闹,可这隅是安静的,季邈甚至隐约听见司珹微微鼓动的心跳。

他真的不在乎么?

“可是骂名已经够多,”季邈咬字清晰道,“不要再有新的了。”

“你想去,元宵之后就可以去。我派李十一护送你到连明城,再将你引荐给外祖。你走便是,父亲夫人那头,皆交由我来说。”

季邈顿了顿,轻声说:“折玉,代我向外祖问个好。”

司珹瞧着他,目光错也不错。

他好像又陷回方才的惘怔里,或者说某种陌生的谵妄。几息之后,朦胧的茫然才从他面上散尽了。司珹仰首间与季邈对视,重新展颜而笑。

“我的小将军,”司珹叹息一下,“今晚也没喝醉酒呀?”

季邈心脏一紧,刚想说些什么,便听司珹继续道:“除了问候,可还有什么母亲的遗物要带么?”

“待回别院后,我取给你。”季邈忽然问,“今夜是元宵,不想再逛逛阳寂城吗?”

“你想怎么逛,你说出来。”司珹软纵道,“我都陪着你。”

夜已繁喧,二人缘主街缓行穿梭,似乎已经沉进了闹市里,两个人却都很安静。

直至季邈从小摊挑了盏灯,开口道:“我幼时,最喜欢的便是元宵灯节。阳寂一年中有十个月都紧张,仗打得断续,人自然没心情再玩乐。”

“但元宵节不一样。”司珹自然而然接过他的话,“年中离家的都团圆,街上也热闹。肃远王府素来冷清庄严,却也应该会在今日张灯结彩,挂上些灯谜,以期玩乐吧?”

季邈嗯一声,将那提灯给司珹,说:“季瑜过了十二岁,王府中便不挂灯谜了,我也早不是小孩子。”

司珹接过灯,道:“三月方才行冠礼呢,将军尚年少。”

他一偏头,又问:“可有择定表字吗?”

司珹自己前世的表字,是季明远替他定的,尊长赐字,这向来是大景的礼数。彼时那字定了“守一”,守一守一,那般可笑的从一而终,反倒戕害了他的一生。

“原本该由父亲来取,”季邈犹豫片刻,垂目道,“可如今......”

“那就是有想法了,”司珹听上去有点愉悦,“我朝文人墨客好风雅,自取表字的不在少数,算不得惊世骇俗。将军说来听听?”

他问话间提着灯,手腕的皮肤便露出小截,在昏暖灯火里更显莹润。可那长提的末尾偏偏缀着条流苏,白的腕,红的穗,侧身抬首之间轻轻扫晃,衬得司珹分外......

分外惹眼。

在舌尖顶到犬齿的微痛里,季邈听见司珹疑惑道。

“将军?”

“我想,”季邈咳了一声,试图遮掩方才的异样,说,“我想,不若就叫‘寻洲’。”

“且寻诸洲路,遥指青云端[1]。”司珹驻足,微微惊喜,“校场那日我说的话,将军的确想好了么?”

季邈也停下,同司珹之间相隔不过咫尺。他沉声说:“世道纷乱,人心不古。陛下体衰不理政务,衍都楼、方二世家把持朝政,科举新政推进艰难,寒门学子无出路。边军物需屡屡推脱,各地天灾频发,百姓落草为寇,官衙却只愿遣派流民回原籍处。这世间万千事,总得有人来管,有人去做。”

季邈回首,扫了眼肃远王府的方向。

“从前我总以为季瑜心善温雅,生来就该出入朝堂,延百年国祚。可......”

可沈万良宅中密道、旧城中数具焦尸,被揉进幼弟那双无辜的眼里,就将一切都搅成浑色。清澈与平静再不复,暗河里攀出条半透明的水魅,季邈曾以为那透彻意味着良善,可如今他翻起鳃的一角,才发现

那漂亮腔室中的内脏,已经尽数腐烂了。

季邈手上不自觉用了力,扳指摩挲得发烫。他沉入被扯豁的真相里,想要继续往下潜,可司珹却在此刻将他捞起。

司珹掌心温凉,他两指搭在季邈扳指上,慰藉似的蹭了蹭。

“太子若薨,他日你我必定衍都重逢。”

“寻洲,那里才有你想要赢得的天下。”

***

元宵后第三天,季邈将回朝天阙。司珹收拾好行囊出卧房时,两人隔着长廊,遥遥一扫,便对上了眼。

是日天晴,院内正化雪。枝间融水戚戚沥沥,梅花的香也被打湿了,沁入衣衫。司珹今日着云白色宽袖袍,作文弱公子打扮。他在斑驳的光影里,被早春的风拂乱了颊边发。

季邈则已换了戎装,正是初见那夜的赤戎山文甲。他如今抱着盔,乌鸾落到了一侧肩头。

此月朝朝暮暮,霎那如浮生几梦。

“将军现在便要走了吗?”司珹轻声道,“戚将军的信鸽训得好,李十一也已在驿站等候。待我们抵达连明城,便向将军飞鸽传书。”

“如今仍在休战期内,我不急着回朝天阙。”季邈神色微动,他穿过长廊,向东南厢房来,说:“折玉,我送你至城外。”

二人并身同骑过长街,一如初来阳寂那日,暮色中打马入城。

来时天地赤红、虬条覆雪;别时芜泽将褪,柳枝抽芽。

临到驿站二里外,季邈方才勒了马。他在官道间,背对千霜岭苍白的山巅,说:“道阻且长,谨慎为上。”

“我有东风作陪,”司珹冁然而笑,“倒是将军,朝天阙战场刀剑无眼,须得当心。”

季邈也笑,他手中马绳缠得愈发紧,喉间也稍有些涩,只最后说:“此行长路漫漫,纵有千里东风......”

纵有千里东风,一梦遥眺[2],留下的人却只能挂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