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瑜神色晦暗,仰首问:“可是外祖那边……”
“主子,”汤禾打断他,自怀中摸出一笺信,说,“是阳寂来的信鸽。”
季瑜抽过那信,有些不耐地打开来,可刚匆匆扫过其中两行字,便愣在原地。
“小阿瑜,月前衍都天热,父亲千里奔波,可还安好?
“吾儿鸿鹄志,为娘思之慰切。然孝之一字,娘远嫁阳寂十余年,未能躬身奉行,便请阿瑜待娘履之,重新感悟于心。”
季瑜捏着那信,指骨已经透出白。汤禾两度欲言又止,方想说些什么时,季瑜已经撞开他,疾步出去了。
这阵儿余晖满院,天气赤红,映得季邈眉间眸底似凝血。他抛了把石榴到嘴里,又将瓷盘往李含山处推了推。
李含山道了谢,却没吃。
他亲眼见那石榴被剥开,四分五裂地溅到盘中,又思季瑜与李程双所为,心中难免生寒李氏一族向来人丁兴旺,扎根巡南已百年,可自己身为全族之首,怎就落得如今这副模样?
他是贪权,有从龙之野心,可他也怕死,怕晚节不保,怕满族尽覆灭。
李含山闭了闭眼。
季邈并不勉强他,也不说什么多余的话,他将掌心汁水擦净了,那红色拓侵到帕上,动作间像在擦剑锋的血。
二人无言间,呼听院中脚步声骤起,随即是卫蛰阻拦之声:“二公子,世子与李公正清谈,不可随意相扰啊!”
“我找兄长有急事,”季瑜到底停下来,抿唇道,“我……烦请快快通报。”
季邈起身出去了,他斜靠门槛边,乜视间问:“你有什么事?”
“兄长!”季瑜说,“我……我见兄长与外祖相谈甚久,不知发生何事,便想着来看看。”
“哦,”季邈佻达道,“倒也没别的,就是孤今日无人作陪,闲得发慌,李公正巧也无事,我俩随便聊聊天。”
季瑜失声说:“就因着那个妓……”
他在季邈骤然森冷的凝视中,把心一横:“兄长本应心怀家国,怎可如此耽于情爱、以至荒废正途?妓子皆为风尘中人,最擅蛊惑人心,他日你我归家,父亲问及,见兄长正业凋零名声有损,岂能不震怒?”
“阿瑜为弟,本不该妄议兄长之事。然血脉相连骨肉同出,实在不忍见兄长自毁前程,方才出此下……”
“你也知道你不该妄议?”季邈骤然拔高声量,“季瑜,你怎敢僭越至此!孤行事如何自有分寸,你竟擅自差人绑缚,眼中可还有分毫长幼尊卑之序!”
季邈三步并作两步,干脆利落下了阶,揪起季瑜衣领。
“季瑜,你今日擅动我的人,明日是否就敢代我行礼法、代我承爵位?”
季瑜愕然道:“我……”
季邈狠狠扯着他衣领,摔到阶上去。
“如今父亲不在府中,长兄如父,我便代其管教一二。”季邈居高临下,“你从小到大头一遭离家,衍都自由无人管,怕是已经找不到东南西北了吧。今日我便好好教教你何为礼法戚川,取荆条来!”
“兄长!”季瑜恨声道, “就为着个妓子,兄长今日,便定要责罚于我吗!”
他背上猛一痛,被荆条打得蜷缩,余痛尚未过去,边听季邈声音近在咫尺,人分明已经俯身到他耳边了。
“长幼有序,尊卑有法。你不是读了许多年圣贤书,连这都还需要我来教?”季邈吐字清晰道,“别说是我的人了,就算是我院中养着的一条狗,你也动不得。”
“听明白了吗?”
第83章 “我摸你是天经地义。”
季瑜还没还得及再答, 荆条就再落下来,正正抽在他背心。
他呼吸骤止,在这过重的一下里恶心得想吐, 整个人重新趴回到阶上,连抬头都难。
“公子!”
汤禾匆匆而来,扑身要拦,喊道:“世子容禀!公子他自幼体弱, 哪里经得住这样鞭打?公子也是牵挂兄长忧虑心切, 方才慌神坏了规矩, 此事亦为属下不周之失, 世子要罚,便罚我吧!”
“好啊,”季邈舔舔犬齿, “汤禾于职有失、于礼犯上,擅闯孤别院亦是逾矩。兄长教训自家弟弟本为匡正, 我盼着阿瑜德行日善方才这般亲自教诲,犯得着你来管?”
“戚川, 既然他自请了罪,那就赏他二十板子。”
“得令。”戚川摁着人, 旁侧近侍便取来了木杖, 腰臀闷响时汤禾猛地前扑,戚川方才凑到他耳边, 笑眯眯地说。
“汤镇抚, 对不住了。”
荆条一下下落到背上, 季瑜不可抑地发着颤, 却连躲的力气都没有,他指蜷紧了, 恨恨地转动眼珠,盯着季邈的靴尖。
屋内终于急匆匆跑出个人。
“世子息怒,手下留情啊!”
李含山喝了一肚子茶,这会儿跑起来面色都发黄,他提袍过门槛后连忙赶过来,摁着季邈的腕仓促道:“阿瑜他、他到底年纪小,这事是他做错了,他该骂,也该罚!可为着个外人如此责难亲兄弟,传出去总归不好听。还望世子怜惜手足情谊,顾及王府脸面啊!”
“李公要我顾及王府脸面,”季邈冷哼一声,“李公不请自来时,又可曾顾及过李氏颜面?行事龌龊背地拿人,这陋习若不改,来日酿成大祸才是有损王府声名!”
“兄长矫正弟弟天经地义,季瑜今十六岁,我朝这年纪已经娶亲的也不在少数,还称得上小?”
“李公今日为他求情,用的又是什么身份?”他冷眼瞥向李含山,道,“李公怕是忘了,您并非孤之外祖吧。”
李含山面色涨红,别过头道:“世子说的是,老朽糊涂了。只盼世子念在阿瑜体弱多病,能够稍稍体量,他做的这混账事……老朽回头,定然也会好生管教。”
荆条破空声终于停下时,季瑜已经呼吸微弱,趴在地上艰难平复着呼吸,他头晕脑胀,并不看任何人,只有些木然地盯着阶上浮灰与脏汗。
错了。
他踏错了。